这也皆因积善之家,所以神明福佑了!”
前几天,他从冒襄口中得知,老朋友那一场病历时数月,异常凶险,把一家人弄得日夜忧急。他故意提起此事,是想转移老人的注意。
果然,本来还在手足浮动,想与余怀争持的冒起宗,听他这么一说,就停止了动作,迟迟疑疑地回顾一下儿子,睁大眼睛说:“你是说他呀!可不是,那一场大……大病,真病得不轻!又是打、打、打摆子,又是下痢,若不然,就一味昏睡不醒。为着给他抓药,家中什么能当的,能卖的,全……全都当了,卖了!
可是呀,还不够!没办法,只能,胡乱抓些草药,呃,对付着。记得冬至——呃,是冬至吗?对,那一日最、最吓人,整一夜都……都背过气去了,人事也不知,推也推不醒。我们以为,他——哎,挨不过去了,总算天亮时,又……又醒了过来。这不,也就是过了立春,呃,才算慢慢儿好起来了!”
冒起宗说的这些情形,余怀其实已经听冒襄说过。为着逗引老人更远地离开刚才那个令人尴尬的话题,他仍旧装做很用心听的样子。而且,等老人话音一停,他紧接着又说:“辟疆兄这一场大病,可是让老伯操心不小!”
“嗯……”冒起宗摇摇手,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说:“说……说操心,最辛苦的不是我,是他房中那……那个小的。哎,小宛——小宛那、丫头,真是说不得!日夜陪伴,喂汤喂药……还有那份尽心竭力噢,我们瞧着都心疼!襄儿冷时,她就抱着他;襄儿热时……就替他拭汗打扇;襄儿要起来呢,她搀扶着;要躺下,哎,她就让他枕在身上。因怕襄儿夜里发……发作不知道,她总不敢熟睡。
就连襄儿的粪便,她……她都不放过,要亲眼瞧瞧——嗯,看它是好是歹哩!偏……偏偏襄儿病中失性,脾气十分暴躁,动不动就骂人,有时还打,她却全……全都承受着,从……从来没有一声儿不耐烦。哎,襄儿能熬、熬过这一大劫,她的功……功劳,着实不小呢!”
老人这一次所说的,已经是房帏之内的情形,而且有些事,还未必合适让外人知道。大约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余怀倒没有听冒襄提及。他瞥了瞥坐在一旁的朋友,发现冒襄果然低着头,一声不响,也不知高兴还是不高兴。余怀是聪明人,略一迟疑,便识趣地站起来,拱着手说:“老伯、辟疆兄,时辰不早了,今日叙谈,十分尽兴!不如就此散席。小侄还要打点行装,以便明日启程上路呢!”
“怎么,兄明日便要走?”冒襄蓦地抬起头,疑惑地问。
余怀点点头:“皆因小弟此次南来,是要往嘉兴办货。若再不动身,只怕就赶不及了。况且,家中之人见弟迟迟不回,也会焦急悬望!”
关于此行所负的秘密使命,余怀出于小心,并没有向对方透露。因此听他这么说,冒襄虽然一时间没再吭声,但片刻之后,依旧犹豫地挽留说:“难得一聚,兄就多住两日再去,如何?”余怀苦笑了一下:“便是小弟也恨不得与兄长相厮守,惟是时穷世乱,谋生非易,虽有此心,其可得乎?”
“可是……”
“哎,襄……襄儿!”冒起宗含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两个朋友回头望去,发现只这一会儿,老人已经歪靠在椅靠上,闭着眼睛,一副醉态毕露、力倦神疲的样子。
“哦,孩儿在!不知父亲有何吩咐?”冒襄连忙问。
冒起宗用手指着门外:“嗯,你去——叫小宛来!”
“叫小宛来?做什么?”
“让你去叫,你就去叫嘛!”冒起宗不耐烦地说,没有睁开眼睛。
冒襄动了动嘴,似乎还想问个明白,但当目光落到父亲那张衰老颓唐的醉脸上时,他便转过身,走了出去。
“嗯,贤侄,你坐!”似乎已经沉入梦乡的冒起宗,居然又扔出一句。
余怀本来已经准备跟着离开,听他这么吩咐,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但也只好答应一声,迟迟疑疑地坐回椅子上。
由于停止了谈话,屋子里静了下来。随着窗外的夕阳收敛起最后的余晖,浊雾样的薄黯开始在眼前浮荡。如今冒家能够使唤的,只剩下一个老仆冒成,因此眼看天就要完全黑下来,仍旧没有人进来点灯。倒是余怀的亲随阿为大约想着主人还在屋子里,走进来张望了一下,发现还没有散席,就去找来一盏破油灯放到桌子上点上。他问明主人并无其他吩咐,便又退了出去。
现在,凭借着那一小朵孤单地摇曳着的灯焰,余怀看见冒起宗仰靠在椅靠上,一动也不动。昏黄的光影里,那根耷拉在胸前的花白的发辫显得特别触目。“嗯,老伯让辟疆叫董小宛来,不知有什么事?”他想,“不过这一次逃难,董小宛想必吃了不少的苦,那黑瘦憔悴的样子,与三年前相比,简直像老了十岁。那天乍一见,我还差点没认出她来呢!自然,话又说回来,她归了辟疆,总算得遂所愿,比起十娘和媚姐她们,还是幸运得多!可是,就只怕她命中福分不足,我看她……”正这么胡思乱想着,耳畔传来了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发现黑糊糊的门洞外出现了两个人影。接着,冒襄和董小宛一前一后,跨进灯影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