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主仆四人立即加快脚步,朝岸边走去。
与河面上的空旷冷清相反,岸边倒是一溜儿停泊着不少船只,有大江船,也有天平船和小划子,参差地浮动着。他们一连询问了几只,果然发现不是早就坐满了搭客,就是已经有人定下了,全都雇不上。自然也有还未客满的,但三位朋友因为有事在身,不想同不相干的人混在一起,一心想单独雇一只船,加上阿为共有四个人,太大或太小的船都不合适,结果一路问下去,竟是接连扑空。大家这才当真着急起来,正打算走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去打探,忽然听见背后一个尖脆的嗓音问:“几位客官,可是要雇船?”
他们回头一看,发现说话的是一个小男孩,瞧模样也就八九岁,身上穿得腌腌滕滕的,黝黑的脸上净是污迹,脑袋上扣着一顶破毡帽,正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探询地瞅着他们。
三个朋友对望了一眼,不知道这个叫化子似的小家伙是什么来历。不过,余怀还是顺口回了一句:“嗯,不错。你可知道哪儿有船?”
“有,”那男孩连忙点头,“包管客官满意!”
“那——船呢?在哪儿?”
“给我钱,我就带你们去!”小男孩伸出脏兮兮的小爪子。
“什么,给你钱?”阿为放下行李扁担,从旁接了上来,“哼,我早瞧出你是个小叫化,却想来骗钱!去去,一边儿去!没有!”
小男孩眨眨眼睛,镇定地反驳说:“我不是小叫化,我是帮工,我们有船!”
“你有船,船呢?”
“给我钱,我带你们去!”
小家伙毫不松口。几个大人反而有点拿不定主意。终于,阿为摸出一文钱,放在对方的掌心里:“好好,给你!”
谁知,那男孩却摇摇头。
阿为小心地瞧了瞧他,只好又添了一文。
小男孩仍旧摇头。
阿为火了:“怎么?还摇头!你想要多少?”
“要按行规——十文!”男孩回答得很干脆。
“十文?”阿为气得跳起来,一把夺回那两文钱,“你这小王八蛋想诈谁!
滚,快滚!”
这当儿,一直在旁边瞧着的柳敬亭开口了:“嗯,十文就十文,给他吧!可是——”他斜眼瞅着男孩,“你可得给我们找到船。不许捣蛋!”
“哎,这个自然!”小男孩顿时高兴起来,他老练地把钱数了数,道过谢,往怀里一揣,用袖子擦了一把淌下来的鼻涕,随即转过身,连蹦带跳地带头走去。
等主仆四人跟了上来,他又回头咭咭呱呱地说:“哎,这年头,出门在外不容易!
特别这丹阳码头,船可不好找!几位客官下趟经过,若有为难,就找我‘黑豆’好了,我天天守在这儿,一喊便来侍候几位!”
他小小年纪,竟然已是一派江湖口吻,几个大人听着,都觉得既惊奇又好笑,同时也颇为感慨。末了,余怀和气地问:“嗯,近日这码头,天天都是这等多人么?”
“什么?”小男孩似乎没有听明白。
“我是问你,搭船的人可是天天都这么多?”余怀说着,朝码头上聚着的人们一指。
小男孩“哦”了一声:“客官是说他们哪——他们可不是来乘船的,是来等船赎人的!”
“什么,等船赎人?赎什么人?”
“赎女人呗!他们家里的女人被鞑子兵抢去了。听说有好多好多,全要装上船,运到老远老远的北边去。这些人便天天在这儿候着,船一到,就上去认人。
认出了,便拿银子来求鞑子开恩,让他把女人赎回去。”
起初听说什么“等船赎人”,不只是余怀,其他三人也全都摸不着头脑。待到听小男孩这么一解释,大家才“氨的一声,你看我,我看你,不由得怔住了。
的确,清兵南下以来,他们由于一直住在秩序还算好的南京,对于各地战乱虽然时有所闻,但详情却始终不甚了了。现在忽然听说清军在各地烧杀奸淫不算,还要把大批抢掠来的妇女当做牲口一般装船北运,这确实令他们大为震惊。那么,这些妇女到了北方,命运将会怎样呢?不用说,必定会发入旗下,从此沦为供征服者驱使蹂躏的奴婢和贱民!这么一想,三位朋友就不由得咬紧了牙齿,从心底里生出无比的愤恨。
“那么,如果认出了人,赎回来的可多?”半晌,余怀皱着眉毛问。
“哼,我每日都去瞧,可热闹了!”小男孩得意地说,“不过认出的也不多。
有时认出了,可大兵就是不让赎,还挨他骂挨他打的也有。不过有一遭,却是鞑子兵准赎,那个女人不肯跟她男人回去,说是那男人没用,养不活她,回去也得饿死,不如跟了大兵去。谁知那大兵听了,光火起来,反骂那妇人不义,拔出刀来,一刀把那妇人砍成两半,肠子流了一地——嘿,可吓人了!”
这又是主仆四人始料不及的一件事。那个女人不认丈夫诚然可恶可憎,但落得如此惨死毕竟又令人畅快不起来。于是三位朋友不说话了,跟着小男孩,从码头边上经过,一直走到位于江边的一幢茅草搭的小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