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一旁呆呆听着的钱谦益,却始终摆脱不了先前那种灰溜溜的感觉。
而且这些昔日的敌手们愈是说得兴高采烈,神气活现,这种感觉就愈是浓重。加上早上起来,他没有吃东西,这会儿又一直空着肚子喝酒,那酒力的散发特别迅速。因此,虽然他极力装出微笑,跟着大家再度高呼“万岁”,但是,变得不受管束的思绪却顽固地一再闪现出扬州十日的可怖情景,闪现出因为被迫剃发改服而情绪激动的南京士绅,闪现出柳如是含嗔带怒的脸容……“哎,牧老,该轮到你了!”正在混沌朦胧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
钱谦益迟钝地抬起头,发现陈名夏那双经常是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尖锐地瞅着自己。他微微一怔,疑惑地环顾一下左右,这才多少意识到:原来酒令已经行到自己头上,大家正在等待他说出耸动四座的豪言壮语来。
“豪言壮语……哼,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豪言壮语?还有什么可说?”
他懊丧地、苦笑地想,同时觉得,在再度围裹上来的一片昏热的、雾样的朦胧中,眼前的一切,包括陈名夏、谭泰以及其他人,变得那么遥远、虚幻,只有他——钱某人自己才是真实的;只有占满他心胸的巨大冤苦、沮丧和委屈才是真实的。
这些日子来他一个劲儿地作假、掩饰、压抑,实在太难受了!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不发泄一下,哪怕只是小小地发泄一下?这样一种念头,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越来越活跃而强烈,以致到末了,他竟然忍不住当真用袖子掩住脸,呜呜地哭泣起来。
这一下,显然大出人们的意料。刚才还是闹哄哄的花厅,顿时变得一片静默。
的确,且别说眼下正是新年喜庆,按惯例都讲究图个吉利,就冲着刚才大家正高高兴兴地谈到太宗皇帝的勋业,钱谦益竟然哭了起来,实在是极之不敬,也极之不祥。因此,就连精明的陈名夏也被他吓怔住了,一张已见酡红的长圆脸不由得变了颜色。
“嗯,这是怎么回事啊?”谭泰终于发问了,声音是冷冷的,而且显然隐藏着怒气。
钱谦益起初还昏昏沉沉,然而,周围的气氛终于使他怔了一下,抬起头来,同时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顿时吓得酒也醒了一半。他连忙收住哭声,但是却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只能惊慌失措地坐着发呆。
“到底是怎么回事?”谭泰再度质问,声音也随之凌厉了起来。
“哦,小弟知道了!”不等钱谦益作出反应,陈名夏已经从旁插了进来,“钱大人必定是听了我们适才称颂太祖太宗皇帝的崇隆功业,景仰感慕,因知我大清入主中国,实乃应天顺人,必定皇基永固,祚享无穷。凡我臣子,俱应竭尽绵力,精忠报效才是。惟是钱大人却因年老多病之故,不得已而乞求归养。思及皇恩浩荡,竞未能仰答于万一。因此百感交集,悲从中来,遂致潸然泪下——嗯,钱大人,下官如此揣测该是不差吧?”
钱谦益起初还目瞪口呆,随即心中一动,猛然醒悟,于是连忙点着头,呜呜咽咽地说:“臣以待罪之身,幸蒙恩赦,复授显职,虽肝脑涂地,不足以言报。
惟是老迈昏庸,力不从心,常恐贻误家国,所以……”说着,索性大哭起来。
两位同谋者这么一番情急智生的连解释带表演,果然大有效果。只见谭泰虽然仍旧皱着眉头,却不再发出质问。其余的人也显然松了一口气。
“唔,原来钱大人打算辞官不做,告老还乡?”谭泰淡淡地问。
“确有此意。”陈名夏连忙顺着竿儿往上爬,随即又叹了一口气:“说来老钱也着实可怜。他今年已是六十好几,身子向来就弱,近来更得了晕眩之症,头脑经常发昏,只能躺着,什么事儿也做不了。况且他命造不好,注定人丁不旺,生了几胎,都养不大,好容易熬到四五十岁,才得了个儿子,却又偏生体弱多病,而且秉性顽劣,害得老钱为他不知操了多少心,却始终不能改变。更有一样,他家中妻妾一向不和,成日价争斗不休,小则摔盘砸碗地吵闹,大则挥拳动棒地大打出手。老钱若是在家,好歹还能管着,像如今这样远在北京,可就鞭长莫及了!
结果弄得他身在这里,心里却想着不知家里闹成什么样子。唉,别人也做人,却少有他做人做得这等艰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