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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7  ★★★收藏章节〗〖手机版

陈名夏那三寸不烂之舌果然厉害。不错,所谓头晕症其实是没有的,但只要钱谦益一口咬定,别人却很难查证真假;至于人丁单弱、妻妾不和,虽然不能说没有,但被他这样加油添酱地一渲染,钱谦益就变得可怜得不得了,简直成了天下最不幸的男人。果然。那班赳赳武夫昕了,顿时大起同情之心,纷纷交头接耳,发出阵阵嗟讶叹息之声。

“既然如此,”谭泰说,口气明显地缓和下来,“那就告假回去,料理一下便了!”

“老钱本人也有此意,只是怕朝廷不会恩准……”“有什么不准的!”谭泰断然把手一挥,“既是实情如此,那就先回去,把家务料理妥了,养好身子,再回来报效朝廷也还不迟!行了,不必再说了,这件事,算我老谭包了就是!”

说完,他就回头大声招呼那几个乐师:“咦,怎么全停下了?快快给我吹奏起来!”然后,又把脸转向大家,拍一拍席面:“你们也先别喝酒了。来,马上动手——分羊!”

如果说,各地风起云涌的反抗浪潮所造成的声势,使得远在北京的前明降官也人心浮动,惴惴不安,甚至开始暗中设法经营后路的活,那么在江南地区,这种感受就更加直接而强烈。特别是以瑞昌王朱谊泐为首的南京近郊那股抗清势力,眼见别的地方早就扯起大旗,有声有色地干起来,自己却一直被迫处于潜伏状态,实在感到焦灼难耐。因此,到了清朝顺治三年,也就是鲁王监国元年的春节一过,他们就在正月十二日和十八日两次试图起事,攻打南京。谁知事机不密,被洪承畴发觉,预先调集兵马,做好布置,结果起义迅速归于失败,还折损了不少人马。

这么一来,朱谊泐等人渴望与浙东义军取得联络的心情就更加迫切。结果,在他们再三催促下,余怀、沈士柱和柳敬亭终于决定启程南下,前往浙东。

不过,由于出了那样严重的事态,要取得总督衙门的关防文书就更加不容易。

虽然他们有黄澍的关系可以利用,但是这种秘密图谋,却是绝对不能让对方知道的,因此很费了一点心计机巧。结果,当三位朋友好不容易先后混出了南京城,在郊外的一个秘密地点会齐,动身上路时,已经是二月的末尾。

现在,他们一行三人装扮成客商的模样,各自跨着雇来的驴子,缓缓走在东去的官道上。那个驴夫和余怀的亲随阿为,就挑着行李,在后面相跟着。本来,从南京南下浙东,水陆两路都可以走,但是为着便捷起见,一般人都是先上东面的丹阳去,然后从那里乘船,循大运河而行。这一次,三个朋友也是一样。只不过,黄澍替他们弄到的关防,却仅限于在城郊之内通行,出了这个范围,就不再有效。因此他们今天也没有太多的路要赶,只须在天黑前到达灵谷寺,找间僧房歇下就成。至于下一步怎么办,还得等在那里接应的人替他们想办法。

头上的太阳从西边斜照下来,已经是下午时分。虽说在江南乃至全国,大规模的战乱还远没有结束,就连成了清军大本营的南京地区,也依然隐伏着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但毕竟到了春回大地的时节。去冬的积雪,早就消融得不见踪影;路旁成行的柳树,又吐出了丝丝新绿;变得湿润起来的风轻一阵紧一阵地吹到行人的身上来,却依然微有寒意。只不过,在紧挨着官道南边伸展出去的平整沃野上,已经有勤劳的农夫在开始车水和犁田。那油亮的、刚刚翻过的沃土引来成群的鸟雀,它们不停地盘旋起落,为争夺虫子和残留的谷粒而发出吱吱喳喳的叫声……不过,这也只是一种景致,还有另一种情景,那就是正月里义军的两次起事,虽然已经被残酷地镇压下去,但是清军的搜捕行动尚未结束,因此眼下一路之上,仍旧不时可以看到一些蓬头垢面、断手伤足的起义者,少则三五人,多则十来人,一个个五花大绑,被清军押解着络绎而行。正是这后一种情形,使身负秘密使命的三位朋友既感到暗暗惊恐,又不免有点紧张,而回想起前一阵子等待义军攻城的那些日日夜夜,心中更多了几分痛惜,几分沉重,以致谁都没有心思观赏景致,也没有心思交谈,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行进着,直到抵达矗立在路旁的那座巨大孝陵牌坊前,才陆续停下来。

他们之所以于凶险四伏,行色匆匆之际,还要特别到孝陵来,是因为这个地方,埋葬着明朝的开国之君太祖皇帝朱元璋和他的皇后马氏。二百多年来,它一直作为大明王朝赫赫功业的象征,在臣民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如果说,时至今日,随着农民军的攻陷北京,大清国的入主中原,无比强盛的大明王朝已经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旧梦的话,那么孝陵却仍旧以其不朽的光荣,时时牵扯着、温暖着孤臣孽子们的心,使他们壮怀激烈地想到,只要像祖先们那样勇猛无畏,不屈不挠,就一定能够创造出复兴大明的奇迹来。因此,还在筹划南下那阵子,三位朋友就已经商定,一旦到了城外,无论如何要上孝陵去瞻仰朝拜,献上大明臣子的一片耿耿孤忠,同时祈求太祖皇帝的在天之灵保佑他们此行顺利平安,成功而归……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官道,从那个巨型的牌坊下穿过,来到镌刻着“诸司官员下马”六个大字的石碑旁。展现在眼前的一条极其宽阔的神道,向着西北的方向笔直延伸,两旁是参天的古柏,合抱的长松,那郁郁苍苍的姿态,把神道的气氛烘托得异常庄严肃穆。而在数百步之外的远处,则矗立着一座红墙黄瓦的单檐歇山顶门楼,那自然就是陵墓的正门——大金门了。由于孝陵属于庄严神圣的皇家禁地,为了确保陵寝的绝对安宁,防止外来的纷扰破坏,陵园的边界上,不仅筑有一道蜿蜒四十余里的红色皇墙,使之与外界分隔开来,而且陵园之内,还长期设有重兵,加以严密防卫。要在过去,别说普通老百姓,就连余怀、沈士柱这类有点身份的缙绅,未经特别批准,也是不能进入的。至于到了眼下这种时世,情况是否已经改变,也不得而知。因此,当三位朋友在下马石碑前下了驴子,连同行李一道交由随行的阿为和驴夫看守,然后带上香烛供品,沿着神道向前走去时,仍旧情不自禁地感到有点紧张,也有点胆怯,虽然发现神道旁还另外立着两块石碑,一块是神烈山碑,另一块是崇祯年间立的禁约卧碑,但是都没有心思去细看了。

渐渐地,他们终于又觉得情形有点不对。因为照道理,像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在神道上走,必然会引起守陵军校的注意,出来拦阻盘问。然而,已经走出了好远一段路,四下里始终静悄悄、空荡荡的,那些顶盔贯甲,手持刀枪的兵卒固然一个都没有露头,就连负责陵园日常杂务的差役也全都看不见。相反,却发现偌大一条神道上,东一摊,西一片的,净是泥污和积水,其中还夹杂着好些黄褐色的马粪。除此之外,就是去年秋天就留下的、一直没有人收拾清除的满地松果、柏籽和断枝败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