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从这一阵子的情形看,此间显见已是门禁尽弛,今非昔比了!惟是这神道乃是庄严肃穆之地,照理每日都应该有人打扫,保持干净整洁才是,如今竟然变得如此模样,再怎么说,这也是亵渎太过,不能容忍的!”余怀一边选择着干净的地方落脚,一边为没有遭到盘查而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颇为不满,于是忍不住转过头问:“不是听说鞑子那个什么豫王进了留都后,曾经亲临此地,恭行祭拜么?怎么才只半年工夫,就成了这副样子?”
沈士柱哼了一声:“鞑子那等做,无非是装装样子,笼络留都的民心而已!
他们若是真有这种恭敬之心,就该老老实实返回关外去。像现在这等作为,鬼才会信他!”
“据小老所知,”柳敬亭从后面接口说,“那豫王不久就借口裁汰朝阳、太平等门外七十二卫的守卒,把守孝陵的官兵、差役也一道裁汰了。到如今,这个地方其实已是无人过问!”
“可是,不是还有洪亨九么?莫非他也全无心肝,置先皇之陵寝于不闻不问么?”余怀依然感到不可理解。
“洪亨九?他哪里还有这个胆子!”沈士柱鄙夷地说,“他既已认虏作父,眼下最怕的,一是被鞑子干爹说他同大明旧情还在,藕断丝连;二是被太祖皇帝的在天之灵无时无刻地盯着,叫他寝食不安,惊悸而死!此刻他的心里,只怕是恨不得即时把孝陵平毁才好呢!”
余怀不再吱声了。想到堂堂一代开国之君的陵墓,竟受到如此糟践,而那些世受国恩,却变节投敌、为虎作伥的明朝旧臣,又是如此天良丧尽,他感到恼火异常的同时,心情变得愈加沉重。沈、柳二人想必也是如此。但这种思绪眼下却无从表达,于是,三个朋友就这么默默相跟着,一直走到大金门前。
还在老远的时候,他们就看见,有着三道高大门券的这座陵园的正门,那六爿嵌满铜钉的朱红色门扇全都紧闭着,不过他们却知道,在那些门扇上,照例开有供平常出入的小门。如今走到跟前,发现果然如此,在靠左边的那扇大门上,一道长方形的小门打开了一道缝。看见这种情形,三个朋友倒也不敢造次直入,于是举手向小门上敲了几下。起初,门里并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再次使劲去敲,才听见里面传出几声咳嗽,接着,门缝“呀”的变大了,露出来一个老头儿的瘦小身子。
“几位是……”那老头儿弓着背,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们,问。门影里,他那多皱的脸孔浮泛着一种灰不灰蓝不蓝的色彩。
“哦,”余怀连忙拱手为礼,自我介绍说,“在下是过路的客商,久闻这孝陵的盛名,一直无缘拜谒,今日途经尊处,特地备下香烛供果前来,不知可能如愿否?”
那老头儿起先摸不清他们的身份,还带着几分惊疑,及至听余怀说出来意,那张多皱的脸就顿时沉下来,摇着头,冷冷地说:“客官别是想差了吧?此地可是孝陵,不是秦淮河、莫愁湖!向例是不许闲人进入的。请回吧!”说完,就想转身关门。
“哎,老丈留步!”余怀伸手把门按住,再一次解释说:“我等都是本分的生意人,只想进去瞧一瞧,拜一拜,拜完便去,绝不损坏园里一根草,一块石!”
谁知那老头儿依旧摇头:“休得哕嗦,说了不成就是不成!”
“我等也知此乃皇家禁地,”沈士柱从旁接口说,“因此往日也不敢生此妄想。只是时至今日……还望通融则个!”
大约看见余怀碰了钉子,因此他说这话时,已经是用了恳求的口气。谁知那老头儿听了,反而一下子光火起来,“时至今日又怎么了?”他使劲一跺脚,怒气冲冲地瞪大眼睛,“不错,时至今日,大明是亡了!可这里还是太祖皇帝和马娘娘的梓宫!太祖皇帝,记得吗?就连大清朝的贝勒,也要上这儿来祭拜呢!告诉你们,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你们这些鸟人就休想踏进这大门一步!”说完,又想把门关上。
“哦哦,老丈且息怒!”看见势头不对,站在旁边的柳敬亭连忙跨进一脚,用身子抵住门,“哎,老丈且息怒!”待到在门里站稳之后,他又说了一句,粗短的眉毛下,几乎每颗麻子都闪动着讨人喜欢的微笑,“这位兄弟不是此意。他是说时至今日,这偌大留都,也只有此间还依旧是我大明的净土,即使能够进去站立片时,也是三生之幸了!自然,此事还须老丈应允。如能玉成此愿,在下三人俱是感激不尽!”
看见柳敬亭几乎是硬挤着踏进门里,余怀不禁有点担心;生怕会更加激怒老头儿。及至听他说出“大明净土”之类的“悖逆”言语来,更是不由得心中一紧,惊恐地想:“亏这麻子还是个老江湖,说话怎么如此没遮拦?”这当儿,由于门扇已经被推开,里面的情形多少可以窥见一点。余怀迅速地溜了一眼,发现幽暗的门洞里没有别的人,只在尽头之处的院子里,矗立着一座碑亭之类的宏伟建筑,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凹凸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