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柳如是坐稳了之后,他就牵着毛驴,大步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咦,这会儿,夫人怀里就缺一面琵琶。要不,便是活脱一幅《昭君出塞图》哩!”
柳如是那澄澈如水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依然没有说什么,但眉宇之间似乎稍稍舒展了一点。她回过头去,眯缝起眼睛,向梅林后面那一轮被晚霞笼罩着的苍茫落日,久久地凝望着,一任从田野上吹来的风,把她一双雪白的衣袖,吹得像鸟儿翅膀似的上下翻飞。
三
第二天早上,他们乘坐的航船到了丹阳。这是运河线上的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
往北不远,就是渡江的必经口岸——镇江府城。从那里自然可以溯江而上,乘船直抵南京。但一般人都不走水路,而是在丹阳改乘车子。钱谦益也决定乘车。所以在馆驿住下之后,他就一边打发仆役去雇车辆,一边派顾苓上县衙打听,看看有什么过往的重要官员在城里停留,以便决定是否应当前去拜访。
小半天之后,顾苓回来了,说眼下有两位重要的官员歇在城中。一位是被起用为都察院左都御史的刘宗周,正住在城西的智善寺里;另一位是奉旨经理河北的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左懋第,现在另一处馆驿下榻。顾苓还打听到,左懋第此刻不在馆驿,据留守的人说,他上智善寺拜谒刘宗周去了。钱谦益心想:这两位官员都是自己的旧相识,何不乘此机会,把他俩一块儿都拜会了,同时也可以了解一下近日朝廷有什么新动静。于是他不再耽搁,回到屋子里,向柳如是说明原委,稍事打点,便带着李宝匆匆出门,乘坐轿子,立即启程。
来到智善寺,左懋第果然已经先在刘宗周那里。大约邸报上早已发表了消息的缘故,所以当他们得知钱谦益来拜,双双出迎时,只是连称“巧遇”,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惊讶。看见这种情形,钱谦益也就不作进一步的解释,只谦恭地同他们相让着,一起向屋内走去。
刘宗周所借寓的,是寺里的一所小小的别院。作为朝廷的首席监察大臣,刘宗周眼下同钱谦益一样,都是位居二品的高官。更兼他身为当代大儒,门生故吏满天下,在朝在野都具有很高的威望。就连马士英,也出于政治考虑,不得不几次三番地故作姿态,促请他入朝参政。然而,钱谦益发现,刘宗周眼下虽然终于决定走马上任,但那种近乎怪癖的简朴,却丝毫不见改变。他所借寓的这一角宅院,松阴蔽户,竹影满庭,非常清静幽雅。惟是堂屋里除却大抵本来就有的普通桌椅和屏风之外,再也看不见任何珍玩摆设。
身边只有两名男仆在听候使唤,既不见丫环侍奉,也没有成群的弟子追随,看样子大约连眷属都未带。正是这种清俭克己的道德风范,使钱谦益不由自主产生了一种肃然敬畏的感觉。所以,趁着老仆奉上茶来的当儿,他又一次偷眼把这位昔日的同僚打量一下。
他发现,年近七十的刘宗周,已经须发皓白。据说他平日经常从事灌园种菜一类的劳作,身体依然十分硬朗。他微微低着头,身穿一领半旧的二品补服,头戴乌纱帽,正挺直腰板端坐在椅子上。那张不苟言笑的方脸,加上一双隐藏在半垂的眼皮内的、光芒内敛的眼睛,使他看上去,总像是在注视着自己的内心。他本来就不易亲近,现在看来这种性格更加明显了,所以对他注视了片刻之后,钱谦益始终不敢贸然开口,于是把目光转移到坐在旁边的左懋第身上。
与刘宗周相比,左懋第的神情举止要灵活得多,也精明强干得多。这不仅是由于论年岁,他要年轻一大截,而且也因为他基本上是一位事务型的官员。不过,即使是左懋第,这会儿也显得庄严而沉默。两道粗而黑的眉毛在紫棠色的脸膛上方挤在一起,低低地压住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钱谦益隐隐觉得,那眼神是沉重的、忧郁的,仿佛怀着无限的心事。
“左老先生,”为着打破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的沉默,钱谦益放下手中的茶杯,含笑地问,“此番老先生身膺重寄,奉旨经理河北,不知有何宏谋伟略,可以得而闻乎?”
“哦——”仿佛从某种思虑中惊醒似的,左懋第那两道深锁的浓眉蓦地松开了。
他迟疑了一下,随即拱着手,放低声音说:“不瞒老先生,学生此次奉旨北上,经理河北是虚,实则是前往燕京,与建虏通款耳!”
“啊,老先生是说,前往……通款?”钱谦益侧着耳朵,觉得没有听明白。
左懋第点点头,“只因建虏应吴三桂之请,入关助剿已逾三月,今闻闯贼焚掠京师,狼狈而窜,而建虏不穷追贼寇,却遣兵进据河北、山东诸州县。朝廷虑有他变,故使学生赍金帛前往通款慰谕,以觇其志。同行者尚有左都督陈公弘范及原任蓟督王公永吉二位。明日便要启程过江了。“钱谦益眨眨眼睛,仍然疑惑地望着对方。一个多月前,山海关总兵吴三桂向“建虏”,也就是关外的清国借得精兵,一举击溃李自成,收复了北京。当消息传到常熟时,钱谦益也同许多人一样,曾经狂喜了一阵子,以为皇天护佑,大明总算得救了。但是,刚才听左懋第说,清兵竟然有乘机赖在关内之意,这可是一个令人吃惊的动向。因为要是那样,就无异于赶跑了一只猛虎,却放进来一头暴狮。何况,以李自成之剽悍无匹,尚且不是清兵的敌手,如果清兵占住了北方之后,再进而挥师南下,岂不是更难以抵挡?这么一想,钱谦益就不由得紧张起来,连忙追问:“难道当初吴三桂借兵于清时,全无定约,竟一任建虏人踞神京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