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贤弟,”一个快活的声音接了上来,“三哥的心思你没摸透,他八成是瞧这老官儿呆得可以,杀了还真有几分可惜,有心放他多活几年。可要是屁也不放一个就走,也显得咱兄弟们太无能。所以才给他打个招呼。要不,三哥这么俊的功夫,还能在这上头出娄子?”
听着这番对答,黄宗羲有点似懂非懂。他生怕这是刺客在耍花招,所以仍旧紧紧护着老师,丝毫也不敢懈担同时支起耳朵,想弄清那位“三哥”,此刻处在什么方位。
然而,那位“三哥”始终没有做声。在一片时断时续的虫鸣中,黄宗羲只依稀分辨出,仿佛有一阵轻风在屋瓦上飘然拂过。接下来,便一切复归于寂然。
直候到天亮,刺客都没有露面。
七
七月的最后一天,钱谦益同柳如是终于抵达南京。当他们行经太祖皇帝朱元璋的陵墓——孝陵入口处的下马牌坊时,钱谦益特意命随从停下车子,摆下酒馔,然后自己肃整衣冠,向着郁然苍翠的独龙阜跪下来,含着眼泪,毕恭毕敬地遥祭了一番,这才怀着凄惶而又窃幸的心情,重新登车上路,一直赶进朝阳门来。
在丹阳停留期间,钱谦益从刘宗周、左懋第的口中得知,自从李白成所率领的大顺农民军被打垮之后,北京已经落到了关外清国的手中。到目前为止,清国不仅没有把旧京交还给明朝之意,反而派兵占据河北、山东的要冲地带。他们的目的到底何在,眼下还不大清楚。但事情决不会顺利了结,却是可以肯定的。正是这种不安的预感,使钱谦益的情绪多少受到了抑制,不再像刚出发的时候那样兴高采烈,意气风发了。
现在,他们的车子正沿着朝阳门内那道高峻的红色宫墙往南走,打算先到东城的馆驿安顿下来,然后再就近上吏部衙门去报到。时隔三个月,并且是经历了绝境逢生的波折之后,重新来到这里,钱谦益的心中,自然兴发起许多感慨。不过,出于对自身今后从政前途的关切,此刻他更留心的,却是城里的情景和气氛。他发现,与四月底他离开时那种惊惶惨淡、大难临头的气氛相比,如今城里已经很大程度安定下来。而且,大约由于不久前又传来了“流贼”已经逃出北京的“喜讯”,街道上,无论是店铺还是行人,都显出一种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虽然这一带毗邻庄严肃穆的宫城,就热闹繁华而言无法与三山街那边相比,但自有一种不慌不忙、怡然自得的气派。如果说有什么使人感到不大协调的话,那就是一辆接一辆满载砖木沙石的大车,上面插着皇宫专用的黄色小旗,正大摇大摆地喝道而来,阵风吹过,扬起了漫天灰土。此外,街道上还多了不少服饰华丽、手摇大扇的外乡人,后面大都跟有挑着礼担的家叮正三五成群地东张西望、招摇过市,或者操着乡音很重的“官话”,向路人大声打听某个官员的住宅,使市面上平添了一种乱糟糟的气氛。
来到馆驿,奉命提前赶到京里来安排一切的顾苓和孙永祚已经得到报告,预先在那里守候着了。他们把钱谦益和柳如是接掌馆驿里,先到大厅上歇息,一边谈些京中近日的情形,一边等候家人往住所里卸运行李。顾、孙二人谈到,在北京殉国的崇祯皇帝和皇后的谥号已经正式颁布,分别谥做“思宗烈皇帝”和“孝节皇后”;又谈到自从吏部尚书张慎言和吏部左侍郎吕大器被迫双双去职之后,大约为着平息东林方面的不满,弘光皇帝决定让曾任北京刑部左侍郎的徐石麒继任。现在徐已到京就职。但诚意伯刘孔昭、抚宁侯朱国弼紧接着就上条陈,竟要求今后吏部用人,必须同他们勋臣商量才能决定。顾、孙二人还谈到:根据从江北报来的消息,史可法自从出任淮扬总督以来,经过努力调解,总算促使四镇停止了捣乱,各自进入防区。如今史可法已经在扬州正式建立了督师机构,还创设了“礼贤馆‘’广招四方智谋之士,并上疏朝廷推行保举之法,准予破格擢用人才。看来,江北的局面算是基本稳定下来。不过,朝廷里最近又有人指责史可法用人太滥,像在北京沦陷时,曾经降”贼“、不久前才逃回南方来的庶吉士吴尔埙,竟然也被接纳进”礼贤馆“。
听说对江南的安全至关重要的淮扬防区已经大体稳定下来,钱谦益倒是稍稍放了心。至于史可法怎么用人,他可不想多管。
目前他更关心的是朝廷中对立两派的近况。因为前一次,他憋足了劲拥立潞王,结果吃了大亏。如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重立朝班,他可不愿意再蹈覆辙。
而想避免这一点,正确地决定今后的立场,便成了必须慎重考虑的问题。所以,等顾、孙二人的介绍告一段落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侧起耳朵问:“闻得前一阵子因马瑶草疏荐阮圆海,朝端几成水火,不知近况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