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为了对这种高尚的志趣表示钦佩和崇敬,大家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赞美起钱谦益的“风骨”和“襟抱”来。
正当送行的宾客在码头上齐集等待的时候,钱谦益在半野堂内的绛云楼里,也已经穿戴停当,准备出门。只是由于柳如是领着几个贴身的、丫环、妈妈,还在楼上的寝室里不知忙些什么,迟迟不见下来,他才仍旧坐在堂屋里耐心等候。
今天,钱谦益的心情,不用说比谁都更加快活兴奋。因为盼望已久的启程日子,终于来到了。近一个月来,虽然他表面上从容不迫,心里毕竟还是有点着急的。偏偏直到昨天,还下了一夜的雨,使钱谦益暗暗担心,今天码头上的饯别仪式,可能会减色不少。不过早上起来,却已是大放晴天,而且由于夜雨驱散了连日的积暑,空气也变得格外清新宜人。这种好兆头,使钱谦益觉着自己今番的复出,连老天爷也格外照顾帮忙。他的心情,便不由得愈加开朗愉快。眼下,一切都已经备办完毕,只等柳如是下楼出门。钱谦益坐在椅子上,有点无事可做,于是低下戴着崭新乌纱帽的脑袋,再一次欣赏起身上那一袭二品官服来。这是一件用纶丝精心缝制的漂亮官服。映照着从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官服的绯红颜色显得分外鲜艳耀眼,就连料子上那精美的灵芝盘花暗纹,也清晰可辨。
不过,最令钱谦益感到得意的,还是缀在前胸位置上那一方“补子”,如今上面用彩色丝线绣着一道翻腾的波浪和几朵冉冉的浮云,而在耸出于波浪的山石之上,则踞立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锦鸡。
这是二品官阶的标志,权力和地位的象征。在钱谦益的眼中,这方图案显得如此华美珍贵,以至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
的确,仅仅一个月前,它还是那样遥远、隔膜,可是此刻,竟然已经实实在在地紧贴在自己的胸前。这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变化,怎能不让钱谦益为之心头发颤、惊喜交集?而当想到为了这一天,十五年来自己花费了多少金钱、心思和精力,又遭受过多少挫折、屈辱和痛苦,这种惊喜就更化为无限的感慨:“啊,我再也不能失去它了!不管怎么说,我决不能再失去它了!”他又悲又喜,脸上露出坚决的神情,随即站起身,开始大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直到这种激动凝结成为一个坚定的信念,并被安置到了心底一个牢靠的位置上,他才渐渐平复下来。
现在,四下里十分安静,就连楼上寝室里的那群女人,也变得悄没声息。只有外面庭院的高树上,似乎偶尔掉下一片落叶,在石阶上发出铿然的轻响。“哎,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她们还不下来?”钱谦益疑惑地想,不由得心急起来,转过身,打算到楼上去瞧个究竟。就在这时,门外的台阶响起了橐橐的脚步声,接着帘子一掀。现出了少爷钱孙爱那张血气不足的脸。钱谦益不知道儿子闯进来有什么事,倒怔了一下,但只好放弃原来的打算,重新转过身来。
钱孙爱没有立即进屋,他似乎被父亲眼下这全新的仪表穿戴弄迷糊了,只顾眨巴着一双小圆眼珠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瘦削的脸上现出既惊喜又敬畏的神情。
直到钱谦益咳嗽着发出询问,他才如梦初醒地“哦”了一声,跨进门槛,快步趋前行下礼去。
“父亲安好……”
“嗯,有事么?”钱谦益问,习惯地皱起眉毛。
“不知父亲可已准备停当?若有须孩儿去办的事,尚祈吩咐。”
钱孙爱仍旧弓着腰,恭敬地说。
钱谦益望了儿子一眼,感到有点意外:这个一向孱弱娇惯、浑不更事的少爷,什么时候学会了自己跑来讨事干?他先坐回椅子上,又指一指旁边的一张坐墩,示意儿子坐下,这才摇摇头,说:“没有什么了,该办的都办妥了。”
“那么,”儿子一边坐下,一边又急急地说,“父亲这次进京赴任,想必须得好些日子才能回来,不知对孩儿尚有何训诲?”
钱谦益心中又是一动,“今儿个是怎么了?听他说话,还真像是转了性儿似的!”
他奇怪地想,“莫非我这儿子真个长大了,变得懂事起来了?”心中这么疑惑着,他不由得抬起眼睛,仔细打量一下儿子。不错,此刻儿子的神态显得那样的专注、认真,与过去相比,分明少了几分稚弱,多了几分稳重。“嗯,也许我这一次起用和升迁,激发了他的向上之心,使他从中看到了榜样,所以……”这么一想,钱谦益心中,油然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欣慰之情,神色也变得慈祥起来。
“适才——”他沉吟地捋了一下胡须,微笑着偏过头去问,“你进来时,我见你只管望着为父,迟迟不敢举步,却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