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周的目光微微一闪,没有做声。
“老师,这事该当如何处置?”黄宗羲忍不住追问。由于事情如果是真的,情势就变得极其危迫,说不定刺客今晚就会前来,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既紧张又慌乱。
刘宗周仍然没有回答,却朝知客僧点点头,说:“多承和尚关照,甚感盛情。
此事老夫自会处置。和尚如有他事尚须料理,就请自便。”
等慧深起身合十告辞之后,他才回过头来,反问学生:“嗯,依你之见?”
“弟子拟请老师即速更换住所,饬令家丁严密防范,并着人到县衙去告知大尹,请他派兵前来保护。至于弟子,从而今起,寸步不离老师左右,刺客若敢来犯,弟子愿以一死当之!”
按照黄宗羲的想法,防备的上策,本应是立即收拾行装,连夜乘船,前往南京。
因为一来,那毕竟是皇城重地,警戒森严,刘泽清之流纵然猖狂不法,也得顾忌刺客万一落网,审出幕后主使,这个行刺朝廷重臣的罪名,他们可是担待不起;二来一旦到了任所,衙门内差役众多,护卫的事情也比较好办。不过,黄宗羲也知道,直到目前为止,刘宗周对于是否真正进京上任,还一直踌躇未决。这一次他挡不住黄宗羲的再三苦求勉强启程北上,其实却一直认为,朝廷的政局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会有什么好的前途,倒不如保留一个不合作的在野之身,还可以利用自身的崇高声望,来影响朝野的舆论,牵制马士英等人的行动。所以,五天前到达丹阳之后,他就决定停下来,而派人把周镳起草、经他最后改定的那份抨击马士英的上书,先行送到南京,打算看看朝廷如何反应,再最后决定进止。
现在,如果让他为着躲避刺客,匆匆进京,只怕他不同意。但留在丹阳,是否能确保老师的安全,黄宗羲心中其实全无把握。
“唔,如果真是刘泽清派来的刺客,你以为会是些什么人?”刘宗周站起来,捋着白胡子,来回踱了几步之后,侧过头来问。
“这——自然是些好勇斗狠、奸险狡诈的亡命之徒。”
“那么,你以为我换了一个住处,他们就访查不出来么?你以为县里那些衙役捕快,会是他们的对手么?你以为只要你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他们就无法加害于我?嗯?”
刘宗周这些话虽然是一句一句说出,但这一连串的发问在黄宗羲听来,却像一块又一块石头击在心上,又增了几分紧张。
“这个、这个——设若老师有更其妥当之策,那自然更好,只不知……”刘宗周摇摇头,说:“既然防不胜防,依我之见,那就不如不防!”
黄宗羲不禁一惊:“不防?可那、那……”刘宗周摆一摆手,示意他不要着急,然后走向椅子,重新坐了下来,这才平静地说:“适才慧深所言,只是猜想而已,即使真有其事,彼辈小人亦无非畏我入朝之后,必力持正议,断不容彼为所欲为,是以出此鼠子手段,以为如此便可以除却一劲敌。殊不知若我果真遇刺而死,纵然朝廷置之不问,天下人亦必知是何人所为。
届时掀动公愤,力持正议者必定更众。如此,则马、阮辈去一劲敌,却树立千万劲敌,岂非大好之事?汝师老矣,一身又何足惜!倘能以一死而障此狂澜,实乃余生之所深愿!所以,以愚师之意,是不走、不避、不防,始为最上之策!”
刘宗周在说这一番话时,始终保持着平静从容的态度。但是黄宗羲的眼睛却由于情急而越睁越大,最后,他蓦地一惊,叫起来:“啊,啊,那怎么成?不,不成!”
看见刘宗周不回答,只是蔼然地、深切地望着自己,他又踉跄着趋上前去,用带哭的声音嚷:“如若一定要死,弟子宁可代老师去死!朝廷不能没有老师,天下苍生不能没有老师,蕺山学派也不能……”他还没来得及说完,面前那袭绣着锦鸡图案的二品补服忽然晃动了一下,消失了。他定眼一看,发现刘宗周已经站起来,走进左边的书房里去了。
片刻之后,刘宗周重新走出来,手中多了一个厚厚的封套,他一直走到学生跟前,神情严肃地说:“情势已迫,不须再议。为师今有一事交托:周仲驭让你送来的那份奏疏,已经送呈朝廷。这里还有一份,是为师另外草拟的。设若为师果真遇刺而死,你就立即前往留都,设法把它面呈皇上,作为愚师临终之谏!盎谱隰瞬读艘幌拢鹜罚瓜胝纭5强醇鲜舯磷帕常┌椎拿济扑坎欢氐故谧迫说难劬希袂橄缘靡斐Q侠鳎览鲜庵疽丫觯偎狄膊还苡茫缓寐斐鍪秩ィ庸欠庾嗍琛5牵谛牡耐纯嗪头吆蓿顾僖参薹刂谱约旱母星椋沼凇巴邸钡囊簧说乖诹踝谥艿慕畔拢褚桓龊⒆铀频拇罂奁鹄础?六刘宗周确定了“不走、不避、不防”的对策,并决心不惜以一死来震惊朝野,但黄宗羲到底没有完全服从。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克尽最大的努力,“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老师的前头,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这样,我就成了狗彘不如的懦夫了!”他坚决地、悲壮地想。本来,他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陈贞慧和侯方域。谁知,也闹不清那两位社友是因为听说周镳所草拟的上疏已经送走而感到灰心绝望,还是被黄宗羲那一番斥责所激怒,竟来个不辞而别。结果,黄宗羲只能单枪匹马地背着老师去自行准备。从当天起,他就带领现有的十名家丁,日夜不停地在宅院周围巡逻;另外,吩咐刘宗周的两名贴身仆人,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主人身边。一旦发生情况,就由黄宗羲本人率众拒敌,那两名贴身仆人立即背起刘宗周,觅路逃走,如果老师不肯,那就采取强迫的手段。“要是老师因此而怪罪我,就让他怪罪好了。不管怎么说,我决不能眼睁睁地瞧着恩师横遭杀戮,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发誓似的对自己说。
眼下,已经到了第三天。在好不容易又熬过了一个紧张而漫长的白昼之后,几个仆人被轮换到厨下用膳去了,其余两名也在黄安的带领下到门外去继续巡逻。庭院里只剩下黄宗羲一个人。这当儿,夏日的晴空已经褪去了明亮的湛蓝,苍茫的暮色正从四厢的屋脊上升腾起来。墙头庭角的那些花树的影子变得愈来愈浓重而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