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无论是正屋还是厢房,都未曾上灯,只有一股红薯掺米饭的气味从后边的厨房里传了过来,在庭院中缓缓浮荡。这也是刘宗周的节俭家风。本来也不是当真维持不起,他却坚持在荒年凶岁当中,不允许家中的成员有超出一般民众的生活享受。
然而,此刻这种气味使黄宗羲想起的,却是他远在浙东的那个家。在那座古老破旧的、由好些竹木结构的房子组成的太仆公府里,他的母亲和几房已经分了家的弟弟们,此刻想必也正各自围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一边吃着红薯米饭,摇着尾巴的狗在桌下转来转去。他们的谈话常常会被孩子们的捣乱所打断。说不定,他们正在谈到远在异乡的自己。“哎,即使他们不谈,妻和细姐也是一定会谈到的。虽然这次南归抽空回去了一趟,可时间到底太短,加上只顾着料理刚出生的小儿子,有许多该处置的家务都没有工夫过问。我走了之后,她们的生计说不定会比弟弟们更难一层。幸亏她们还能和睦相处,母亲也会特别照应他们,总算使我少担一份心……只是,只是,万一这一次我不幸向死于刺客之手,那可怎么办?”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问题,近两天,由于全副心思都扑在了设法保护老师的事上,黄宗羲确实还从未思考过;此刻他猛一慌神,不禁呆住了。不错,为了保护老师而不惜牺牲性命,这对于自己来说,无疑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是,自己死后,丢下妻妾和一大群年纪尚幼的孩子,他们将怎样生活?特别是细姐和刚刚出世的那个小儿子,又将会是什么命运?虽然,自己也是未满十六岁就成了孤儿,但那时四海之内,不管怎么样,还是大明的一统江山,还远远没有乱到现在这个程度,现在可是前途难卜,战祸随时随地都会蔓延到江南来……这么一想,黄宗羲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十根手指的骨节也给捏得格格作响。有片刻工夫,他甚至拿不准主意,自己是否真该那么不顾性命地去干……“大爷,大爷!”一个急遽的声音从院门那边响起,黄宗羲茫然回过头去,发现书童黄安正神色惊惶地向他奔来。
“大爷,快、快去瞧,门上,在门上!”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防范措施,都是背着刘宗周暗中布置的,所以黄宗羲立即把手一挥:“混账东西,嚷什么!”他低声呵斥说,又迅速地回头望了望,发现老师那间已经亮起了灯的书房没有什么动静,他才做了一个手势,跟着书童走向院门。
“大爷,瞧,那是什么?”一到门外,黄安就回转身,指着门扇,紧张地小声说。
黄宗羲仔细一看,发现门扇的左上角,被人用白粉画了一个小圆圈。薄暗中,显得十分醒目。
“嗯,你们能断定,这是新画的么?以前没有?”黄宗羲紧盯着那个记号似的白圈,皱着眉问。
“回相公,这扇门小人白天曾仔细察看过,并不见有这圈记。”
站在黄安后面的一个仆人肯定地说。
“这么说,”黄宗羲想,“刺客果然来了。这个暗记,分明是为着不致临时摸错了门,才留下的。那么,他们今晚就要动手了!”
由于忽然发觉,那个凶险的杀机已经无可回避地逼近到眼前,萦绕于黄宗羲心头的那些犹豫和软弱一下子消散了。他全身的血沸腾起来,精神也陡然为之一振。
他正要下达全力戒备的命令,蓦地又想起一件事,于是朝黄安一指:“快,你到后门去瞧瞧,可也有这种暗记?”
黄安答应了一声,消失在黑暗里。片刻之后,他又走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启、启禀大爷,那、那门上也有!”
黄宗羲“氨的一声,呆住了。因为刚才他忽然想起,前日慧深所发现的那伙可疑香客,总共是三个人。那么说不定今晚的刺客也是这个数目,甚至更多。如果对方是从一个方向进袭,自己率领众家丁拼死抵御,或者还能赢得一点时间,好让守在刘宗周身边的仆人把老师背走;要是敌人分头进袭,可就有点防不胜防。现在黄安报告后门也有白圈标记,说明刺客果然是采取分头逼进的做法。
“哎,这可怎么办?我怎么这等糊涂,早先竞没有想到这一层!”黄宗羲在心里懊悔地、惶急地大嚷。可是危险迫在眉睫,要重新布置已经办不到。“为今之计,我只有紧紧守在老师身边,把防卫的圈子缩到最小最小,才能做到不管敌人从哪一个方向来,我都能立即发现。事到如今,只有这样了!”这么匆忙地拿定了主意,他就压低声音,对黄安说:“你马上去,吩咐他们各自找地方隐伏,严密监视四周动静,刺客一到,立即杀出,不得有违!”
说完,他就把手一挥,返回院子里,急步向刘宗周的书房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