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远处尚湖上来往的渔船和飞舞的白鸥历历可数。
钱谦益等一行人从阁旁的假山登上二楼之后,照例先走到南窗前眺望了一会,又绕着阁巡行了一周,然后就随意坐了下来。
柳如是正坐在榻左侧的一张椅子上。她仰着头,老半天地瞧着屏风上那一首词,忽然“嗤嗤”地笑出声来。
钱谦益和惠香感到莫名其妙,一齐回头瞧着她。
柳如是只是笑,却不说话。钱谦益忍不住了,赔笑地问:“夫人如此发笑,莫非辛稼轩此词,有何不妥?”
柳如是摇摇头。
“那么,必定是祝枝山这书法有可议之处了?”
柳如是又摇摇头。
“然则夫人何故发笑?”
“我笑把稼轩此词写在这屏风上,不甚切当!”
“啊,此阁为山庄最古之物。当初兴建时,曾祖父因慕辛稼轩之为人,以其瓢泉居第中有秋水观之筑,遂亦名此阁为‘秋水’,并请祝枝山题此词于屏上,却有何不当?”钱谦益的口气有一点急促,显然对于柳如是肆意指摘先人遗泽,颇为不悦。
柳如是却微微一笑:“当日如此安排,自无不妥。惟是就今日而言,却是未免失当了!”
“此话怎讲?”
“稼轩集中,佳作甚多,依妾之见,大可另选一阕,书于屏上,未必就不如此词切当哩!”
“请道其详!”
“譬[pì]如,他那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就脍炙人口,妾亦甚赏之!”柳如是说,顿了顿,忽然又皱起眉毛,“不过此词用典颇多,其中‘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几句,我就不知何解。”
钱谦益本来准备她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说法来,听她这样一说,倒不由得笑起来:“夫人莫非是装糊涂?这几句有何难解!无非是说,那种留恋家室、热衷于经营安乐窝的行为,若与那英雄豪杰的胸襟抱负相比,恐怕是要自惭形秽的了。那几句话,出于《三国志。陈登传》,是刘备教训许汜的话——‘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王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
’
柳如是不动声色地听着,等钱谦益背完了,她就站起来,拍着手笑道:“不错,不错!就把这几句写在屏风上,岂不切当之至!”
钱谦益怔了一下,随即“氨的一声,也笑起来:“好哇,闹了半天,原来你是拐着弯儿骂我!”
“我岂敢骂相公!”柳如是的神情变得很严肃,“妾身是为相公担忧哟!”
钱谦益望了望柳如是,不再笑了。他静默了一下,迟疑地问:“你、你是说——”柳如是点点头:“妾身见相公打姑苏回来之后,心也散了,神气也没有了,起用的事也不再提了,同往日像是换了一个人,一天到晚就叨念着修园子、修园子,仿佛天下再没有比这更要紧的事了。
这样一蹶不振,怎不教人担忧!八玖艘豢谄醇婷恢ㄉ幼庞炙担骸比缃裉煜麓舐遥轿瑁湮慈绾杭局酰欢慈沾竽眩滴纯闪稀f硭湎蹬鳎灿怨科诖喙苡枪遥芯仁乐猓〔幌胂喙缃褚簿貉鹦磴嶂骼矗恍那筇镂噬幔肆跣轮ザ蛔灾癫涣铈泶笫“钱谦益起初不以为然地听着,到后来,他的眼睛渐渐睁圆了,眉毛也竖了起来。
一种愤急、气恼的神情从他那张黝黑的脸上呈现出来。他动了动嘴唇,显然想说几句激烈的话。可是,发现惠香正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他就放弃了这种打算,低下头去,半晌,才懊恼地说:“我又何尝甘心如此。不过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
这一次,柳如是没有马上回答。她不客气地瞧了瞧惠香,吩咐道:“红情、绿意,你们先陪惠姑娘到楼下去走走,我们随后就来!”
待惠香等人的脚步声在楼下消失了,她才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瞅住钱谦益:“说真的,这一次,我看相公是太胆小!什么周仲驭、om陈定生,不就是那几个人么!
说他们有多大能耐,我还真不相信!你不见前些日子,陈、钱二位老爷到外面跑了那一阵,附和相公主张的人又何尝少了?此番之败,依妾之见,不败在周仲驭势力太强,而败在相公心志不坚,实行不力。而一败之后,又自甘退守,不图振作。如此谋事,只怕一百年也是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