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就把袖子一拂,怒气冲冲地走出门去,把吓得不知所措的李宝丢在书房里。
四
就在钱谦益决定重修拂水山庄之后半个月,一个名叫惠香的年轻女子来到常熟半野堂。她是盛泽归家院一名颇有名气的歌妓,当年同柳如是的交情很不错,这次路过苏州,便特意来拜访老朋友。
为了接待这位昔年的手帕姐妹,柳如是着实忙碌了一番。她把惠香安排在西院一幢最好的房子里住下,又亲自指挥一群丫环、老妈子给惠香布置房间,帐褥摆设都是最新的最好的,还让人到匪斋去向钱谦益讨了那个西洋自鸣钟来摆上。那钟是精铜造的,大小不过一寸多,镶在一个雕成贝多罗花式样的紫檀座上,每隔一个时辰,就会自动报响一次,是钱谦益花了重金向西洋商人购来的。
当这钟摆出来时,把惠香吓了一跳,说什么也不肯留下。
“姐姐,我怕丢失了,没得赔哟!”惠香说。
“怕什么,我这院子四面八方都有人守着呢,谁敢来偷!要不,我再派绿意和两个老妈子来专门给你守着,夜里就睡在这钟旁边,白天也让你有多把人手使唤。
妹妹,说真的,你带的那老妈子,又老又聋,快不中用了,真不知你怎么就受得了?”
“姐姐,你如今阔气了,同旧时不同了!”惠香说。
“笑话罢咧!讲阔气,可轮不着我们。虽说十万八万的,即时也还拿得出,再多就不成啦!嗯,妹妹,你尝尝这荷叶蒸卷,还是热的。你也知道我这肚子常闹病,吃不得半点冷食。前些时碰上寒食,举不得火。老头儿就吩咐头天夜里把吃的预先弄好了,盛在盒子里,裹上几层棉絮,由两个老妈子坐在暖窖里,轮流这么抱在怀里焐着,等第二天我吃时还是暖的!”
“啊,钱老爷待姐姐真是好!”
“妹妹,嫁人吧!姐姐劝你,还是挑个老的好!姐姐什么滋味都尝过了,比过了。什么宋辕文、陈卧子,到头来还是觉着这个钱老头儿会疼惜人!你别笑,这可是真的!哦,对了,你来得正好。
明儿老头儿说要同我到拂水山庄去游玩,你自然也去!他是想连带把山庄踏勘一下,说是想好好修一修,从此同我读书偕隐,白头终老……““姐姐真是好福气!”
“福气个啥呀!我才不乐意呢!一辈子窝在这穷乡下,有什么味道?其实哩,老头儿也不是那等没志气的人,他是一时不顺心,才生出这等高蹈出世的念头……”说到这里,柳如是就站起来,对望着她发呆的惠香说:“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回去上香。妹妹你先歇着,明儿你要是起得早,就过我闻室来找我!”她行出几步,又走回来,伸出指尖儿轻轻拧了拧惠香的脸蛋:“告诉你,我那鬼老头儿别看他今年六十一了,可是人老心不老,明儿你若是把他勾引上了,我可不饶你!”说完,“噗嗤”一笑,款摆着腰肢,当真走了。
第二天,惠香起了个早。梳洗完毕,就由绿意引路,到我闻室去。
柳如是看来起床还不久,正坐在妆台前,手里玩弄着一把梳子,由红情替她梳妆,一边同一个年轻俊俏的男仆说话。那仆人低着头,红着脸,站在离妆台远远的一个角落里,显得很局促不安的样子。
只听柳如是说:“李宝,我问你,昨儿一整夜,老爷当真都是在书房里过的?”
李宝低低地回答了一声:“是!”惠香因为站得近,听见了。柳如是却听不清,她回过头来,看见了惠香,就招呼说:“妹妹,你来啦,先坐着,我这就来!”又唤李宝:“浑小子,我听不清,你站过来些说,我吃不了你!”
李宝勉强向前移动了两寸,又提高嗓门说:“启禀夫人,老爷昨夜是睡在书房里。”
“嗯,你不是骗我?”
“小的不敢欺骗夫人。”
“哼,不敢?那怎么有人告诉我,他昨夜出门了,是到城南秦寡妇家去了?”
“啊?没、没有呀!昨儿小的一直侍候在老爷身边,不曾离开半步。”
“真的?”
“是真的,小的不敢欺骗夫人。”
“好,我暂且信了你,过后若是我查访出来你说假话骗老娘,仔细你的皮!”
“小的不敢!”
这之后,柳如是没有再说话,可也没有让李宝走。直到红情替她梳完头,把最后一支珠翠插好之后,她就轻盈地站起来,先朝惠香点点头,然后走到李宝跟前,瞅着他问:“前儿,你挨老爷骂啦?”
李宝怔了一下,不由自主抬起头。可是一接触到柳如是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又慌忙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