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不再追问。于是大家顺着计成的话头,谈论了一阵在山林地建园的种种优点,把横云山别墅同拂水山庄比较了一番,又到北厅去瞧了瞧利用拂水岩作借景的情形,就一起动身下楼。
楼下庭院的左侧,有一道贝叶式的角门。出了角门,是两条分岔的石子路,一条往北,一条往西,各自蜿蜒于花木丛中。钱谦益主张先去瞧拂水岩,于是大家便取道往北,慢慢行去。
现在,月堤上的人声已经听不见。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吹动树木,发出沙沙的声响。一群灰色的麻雀,正栖息在长廊的栏杆上,发现有人走近,便匆匆飞进蔷薇丛中,不见了。隔着溪涧,传来了牛的呜叫声……因为这山庄属于钱府私有,普通百姓未经许可是不能进来的。平日钱谦益不来时,偌大一座山庄就闲闭着,只有钱斗领着二三十个奴仆负责收拾照料。前两天,听说主人要来,才特意又打扫了一遍,并且把各处门户都开了锁。计成跟着大家看了几处亭台轩榭,其中有他认为还可以的。不过,他自始至终都避免公开提出批评,相反还挑了一两处有特色的处所,着实称赞了一番。他的这种谦和的态度,显然博得了主人很大的好感。
“牧老,此廊甚是不俗,与适才团桂阁那段复廊相较,却又别饶意趣哩!”计成说。这时,他们正从梅圃溪堂里转出来,走在一道长廊上。这长廊先斜向左,接着又斜向右,然后又斜向左,成“之”字形走向。廊外的景物则随着每个转折而不断变换,时而花木丛集,时而碧水远山,时而又奇石耸峙、楼阁玲珑……“啊,计先生称许此廊?”钱谦益似乎有点意外。
“不错!你瞧它随形而弯,依势而曲,或蟠山腰,或萦水际,穿花渡涧,蜿蜒不已,令游者目不暇给,兴味无限。可谓深得造园三昧!”
钱谦益眯缝着眼睛听着。末了,他微微一笑:“说来却是笑话一件,这廊是我让他们改的。原来不是这样子,原来是笔直的——曲尺形。可是前些日子有个年友来,他说曲尺形是古制,如此一改,便全无古意了。”
“古之曲廊,确是曲尺形。”计成认真地说,“惟是曲尺形典重则有余,灵变则不足,施之于殿堂尚可,若家居之园,实不若‘之’字形为佳。譬[pì]如仪征寤园的‘篆云廊’,便是取的此种式样,识者无不称之!”
“正是,正是!”钱谦益连连点头,兴奋起来,“寤园我尚未曾有缘一游,不过经先生如此一说,学生我已是疑虑全消了!”
这样说完之后,有一会儿,钱谦益停住脚步,一言不发地瞧着计成,目光闪动着,像是在考虑什么。
这时,站在一旁很久没有说话的孙永祚忽然环顾了一下,随即紧张地盯住站在他对面的塾师何云:“士龙兄,你可曾拜读过牧老的《酒楼花信》?确是高华俊爽,令人心折!”
“哦,莫非就是子长兄适才没念完的那一首?”有着一个大得出奇的鼻子和一部乱蓬蓬的黄胡子的何云,微笑着问。
“不错,你听我念完,诗是这样的——”孙永祚急急地说,随即大声吟诵起来:花压高楼酒泛卮,登楼共赋艳阳诗。
人间容易催花信,天上分明挂酒旗。
中酒心情寒食后,看花伴侣好春时。
侬桃正倚新杨柳,横笛朱栏莫放吹。
他念完了,又由衷地赞美了一句:“好诗,真是好诗!”这才如释重负地退到一边去,同时偷偷地注意着钱谦益的反应。当发现老师不仅没有表示高兴,反而皱起眉头时,他就露出困惑的神情。
“计先生,”钱谦益终于开口了,“学生有一事意欲与先生商量,不知当否?”
“啊,牧老只管吩咐!”
“先生的大作《园冶》一书,学生前时也曾拜读……”“啊,那是晚生胡乱涂鸦,不意竟污清盼,尚希牧老指谬!”计成连忙拱手回答,脸不由得红了。因为那部书,虽然是他平生建造园林的经验心得的结晶,却是阮大铖出钱替他刻印的,上面还有阮氏的序言。他曾经因为这缘故在士林中颇受诟骂,现在钱谦益忽然提起这本书,计成便不禁惊疑起来了。
“我记得先生于书末‘自识’中,曾有惟闻时事纷纷,隐心皆然,愧买山无力,甘做桃源溪口人‘之叹。不知这’买山‘之愿,如今已了却否?”
计成又是一惊!他没有想到钱谦益读书如此细心,而且记性又如此之好。不错,他确实在跋语中写过这么几句。那是他刚完成书稿,一时感触,随手写下的。如今十年过去了,他的这部书也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可是从来没有人留意到他的这个卑微的愿望,更别说帮助他实现了。“那么,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他想做什么?……啊,莫非,莫非……”计成的心忽然一动,随即猛烈地跳动起来,“啊,不是,不是的,不会!”他在心中大声地否定说,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而,他的情绪被震荡得那样厉害,以致无法马上回答主人的问话。
钱谦益瞧了他一眼,又说:“学生如今却有个冒昧之请,意欲就在本庄侧畔划出数亩之地,请先生自建一园,移居其中,以便日夕过从,请教造园叠山之学问,不知先生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