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这就是死亡,我可怜的费利克斯,”她对我说,“您不喜欢死亡!丑恶的死亡,任何人都憎恶,连最无畏的情人也憎恶。我非常清楚,爱情到此为止。杜德莱夫人怕您见她变了模样会吃惊,决不肯再见您。唉!费利克斯,为什么我渴望见您呀?您终于来了,我却以可怕的景象报答您的忠诚;从前,德朗塞伯爵①看到这种场面,就进了苦修会当修士;我曾希望在您的记忆里,始终美丽,始终崇高,宛似一朵永不凋谢的百合花;然而,我打破了您的幻想。真正的爱情是不计较什么的。您不要逃避我,请留下来吧。今天早晨,奥里热先生认为我好多了;我会活下去的,会在您的目光下复活的。等我恢复点体力,能进点食,我还会变得美丽的。我刚刚三十五岁,还能有美好的岁月。幸福能使人年轻,我渴望尝到幸福。我有过甜美的打算,我们把他们丢在葫芦钟堡,我们双双去意大利。”
①德朗塞伯爵(1626—1700),年轻时生活放荡,后来见他的密友德蒙巴宗公爵夫人去世,十分悲痛,遂进入苦修会。
我的眼睛湿润了,把头转向窗口,装出赏花的样子。皮罗托神甫急忙走过来,脑袋探向那瓶花,附耳对我说:“千万不要流泪!”
“亨利埃特,您不爱我们可爱的山谷了吗?”我反问道,以便给我刚才那突然的动作找个理由。
“哎呀,”她撒娇地把额头送到我的唇边。“可是,没有您,我觉得它死气沉沉……没你。”她又说,同时用滚热的嘴唇擦了擦我的耳朵,吐进去这两个字,犹如两声叹息。
我不禁毛骨悚然:这种狂热的爱抚超过了两位神甫介绍的可怕情况。这时候,我的第一阵惊吓过去了,虽然我还能运用自己的理智但是意志还不够坚强,克制不住这种场面下内心的激动,我只是听着,一声不答,更确切地说,我嘴角挂着凝固不动的微笑,频频点头来作答,以免拂她的意,就像母亲对待孩子那样。她的容颜凋残使我惊诧之后,我又发现昔日那样超尘脱俗、令人敬佩的女子,如今神态、声调、举止、眼神及思想,都流露出孩子般的天真无知、幼稚可爱、好动的本性,以及对自己不感兴趣或与己无关的事满不在乎的态度,总之,具有孩子所有的弱点,需要人保护。人临终时全都如此吗?难道他们剥掉了社会的全部伪装,就像儿童尚未披上那些伪装吗?或许是伯爵夫人来到永生的岸边,除了爱情不再接受人类的任何情感,像赫洛亚①那样表达爱情的甜美纯真吗?
①田园小说《达夫尼斯与赫洛亚》中的主人公。作者朗古斯是希腊作家,大约生活在公元2世纪下半叶至3世纪上半叶。
“还像过去那样,费利克斯,您能使我恢复健康的,”她说,“我的山谷对我的身体也会有裨益。您给我的食物,我怎么能不吃呢?您多么会护理病人啊!再说,您年富力强,在您的身边,就能受到生命力的感染。我的朋友,要向我证明我不会死,不会枉活一世而死去!他们认为我的最大痛苦是干渴。哦!对,我非常渴,我的朋友。安德尔河水,我看了就难受,可是,我的心却焦渴如焚。我渴求的是你,”她用滚烫的手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过去,附耳对我说:“我奄奄一息,是因为看不到你!你不是要我活下去吗?我要活,我也要骑马!巴黎、庆宴盛会、人生欢乐,我全要领略。”
啊!娜塔莉,这种可怕的呼声,是没有享受到人生快乐的肉体产生的追求,从远处传来令人胆寒,但在老神甫和我的耳中却铮铮作响:这种激越的声调,既表达了一生的搏斗,又体现了错过真正爱情的苦恼。伯爵夫人烦躁地站起身来,就像孩子想要玩具一样。可怜的忏悔师看到自己的忏悔者如此举动,便猛然跪下,双手合十,祷告起来。
“是的,活下去!”她说着,把我拉起来,偎依在我的身上,“靠现实生活,而不是靠谎言。我的生活完全是一场骗局;几天来,我历数了这种种的欺骗行径!我还没有享受过生活,从来没有到荒野去寻觅一个男子,怎么能死呢?”她住了口,仿佛在倾听,隔着墙闻出什么气味。“费利克斯!收葡萄的女工要吃晚饭了,而我,我呢,”她操着孩子的声调说,“我是女主人,却在挨饿。爱情上也是如此,她们多幸福啊!”
“kyrie eleison!①”可怜的神甫说着,合拢手掌,眼望上空,诵起连祷文。
①希腊文祷词:主啊,可怜我们吧!
亨利埃特双臂搂住我的脖子,热烈拥抱我,她一面紧紧搂着我,一面说:“您再也不能从我手里逃掉了9我要得到爱,我也要像杜德莱夫人那样爱得发狂,我还要学英语,以便用英语讲好:my dee。”她对我点点头,从前当她表示要走开一下马上回来就是这样点头的。“我们一起用晚餐,”她对我说,“我这就去吩咐玛奈特……”她一阵眩晕,停下脚步;我把她抱到床上,让她和衣而卧。
“曾经有过一次,您也是这样抱我的。”她睁开眼睛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