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也不起作用了。嫉妒打开了一个大豁口,死神便乘虚而入。然而我表
面上仍然显得很平静。这一时期的斗争,只有天主和我知道。等我明白,
您对我的爱毫不逊于我对您的爱,背叛我的是您的本能,并不是您的思想
时,我就想活下去……可惜太晚了。上帝已经把我置于他的庇护之下,无
疑他是怜悯我,因为我对己对天都十分坦诚,又常常被痛苦引到圣殿的门
前。我心爱的,天主对我已作出判决。德莫尔索先生必将宽恕我;可是
您呢,您会宽大为怀吗?您会倾听此刻从我的墓穴里发出的声音吗?您会
弥补我俩共同造成的不幸吗?也许您比我罪责要小些。您清楚我想求您做
什么。请您守护德莫尔索先生,就像慈善的修女守护病人那样,听听他
的诉说,爱他;谁也不会爱他了。您要像我那样,置身于他和子女之间。
您不会长期担负这项使命的:雅克不久就要离家去巴黎,上他外祖父那里,
您答应过我要指引他通过人世的暗礁。至于玛德莱娜,将来她要出嫁,但
愿有朝一日您能得到她的欢心!她完全是我的化身,但比我坚强,具有我
所缺乏的意志,具有从事政治而要经历风雨的男子的伴侣所必备的毅力,
而且,她还非常机灵,目光敏锐。如果你们俩的命运能够结合起来,她的
一生会比她母亲幸福。这样,您就取得了继续我在葫芦钟堡的事业的权利,
就可以消除尚未完全补赎的过错,尽管这些过错已得到天上人间的原谅,
因为他是宽宏大量的,一定会宽恕我。您瞧,我总是这么自私;不过,这
不恰好证明这是专一的爱情吗?我希望您在我的亲人身上体现出对我的爱。
我不能属于您,但把我的思想和责任给您留下!假如您过分爱我而难于从
命,假如您不愿意娶玛德莱娜,那么至少您要让德莫尔索先生尽量幸福
些,使我的灵魂得以安息。
永别了,我心爱的孩子,这是头脑清醒的、依然充满生命力的诀别,
是一颗得到你施与的快乐的灵魂所作的诀别;这种快乐是那么巨大,因而,
对由此引起的灾难,你无需产生丝毫内疚。我使用诀别一词时,还想着您
爱我;我为尽妻母之责而死,来到了安息地,转念至此我不寒而栗,也不
无遗憾之感!上帝会明察,我是否遵循了他的神圣法则。我固然经常摇摆
不定,但是我始终没有跌倒;况且,包围我的诱惑力之大,正是为我的过
失辩解的最有力的理由。上帝会看到我战战兢兢好像真的堕落了似的。再
道一声永别,如同昨天我诀别我们美丽的幽谷。我就要在这幽谷中长眠,
您会常来看看,对吧?
亨利埃特
我陷入了沉思:被最后的火焰照亮的这一生,原来如此幽深莫测。我自私的疑云消散了。看来,她的痛苦不亚于我,甚至超过了我,因为她以死殉情了。她还以为别人对她的朋友都会非常好,哪知被爱情蒙上了眼睛,没有觉察出她女儿对我的敌意。她最后一次表现出来的深情,叫我好不伤心。可怜的亨利埃特,她还想把葫芦钟堡和她女儿给我啊!
娜塔莉,现在您已经了解这位高尚的亨利埃特。那天我护送她的遗体,平生第一次迈进了墓地。从那个终生惨痛的日子起,阳光不再那么温暖,也不再那么明亮,夜晚更加黑暗,动作不再那么敏捷,思想也更加沉重了。有些人去世,我们只是把他们埋葬在土里;另一些我们特别珍爱的人,却装殓在我们心中;对他们的回忆,天天与我们心脏的跳动交织在一起,对他们的思念也如同我们呼吸一般;按照适用于爱情的转生学说的美妙法则,他们就附在我们身上。一颗灵魂融入了我的灵魂。我每做一件好事,每说一句动听的话,那都是她在行动,她在讲话。我身上所能有的一切善性,全来自这座墓穴,正如空气中飘溢的芳香是百合花散发的一样。玩世不恭、恶习、我身上一切受您谴责的东西,全来自我本身。现在,当我久久凝视大地,而后又抬起蒙上一层云蜀的眼睛仰望天空时,当我听您讲话,接受您的体贴而缄口不语时,您就不要再问我:您在想什么呢?
亲爱的娜塔莉,忆起这些往事,我回肠九转,因此辍笔了一阵工夫。现在,我应当向您叙述这个不幸事件之后的情况,这倒不用很多笔墨了。一个人的生活若是只有行为和起居,那三言两语就讲完了;然而,这生活着是在灵魂的崇高领域中度过的,那就很难加以描述。亨利埃特的信在我的眼前燃起了一线希望。在这场大海难中,我望见一个可以登靠的岛屿。生活在葫芦钟堡,在玛德莱娜的身边,把我的一生奉献给她,这种命运倒能满足扰乱我心的所有念头;不过,那得弄清玛德莱娜的真实思想。我应当向伯爵道别,于是去葫芦钟堡,在平台上遇见了他。我们一道散步,走了很久。他向我谈起伯爵夫人,开头还能认识妻子之死的巨大损失,以及给他内心生活造成的全部创伤。然而,发出第一声痛苦的喊叫之后,他就抛开现在,瞻念起未来。他怕自己的女儿,说她缺乏她母亲的温柔。玛德莱娜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刚毅气质,又有她母亲那种娴雅的品性,这种坚强性格令这个老人畏惧;他早已习惯于亨利埃特的温柔,预感到女儿具有宁折不弯的意志。不过,叹惋之余,他聊以自慰的是,他确信不久就要去见他妻子了:近来丧事忙乱和伤心悲痛,使他的病情加重,使他的旧痛复发了。父亲和成了家庭主妇的女儿之间,正酝酿着权力之争,因此,他的风烛残年要在凄苦的境况中度过。他跟妻子可以处处对抗,在女儿面前就得事事退让。再说,儿子要远走高飞,女儿要嫁人;他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女婿呢?尽管他说死期将至,但他还是感到自己要孤苦伶仃、没人同情地度过漫长岁月。就在他大谈自己,并以他妻子的名义要求我的友谊的时候,他在我眼里完成了一个流亡者的形象,这是当代最令人肃然起敬的形象之一。他貌似身体衰弱,精神委顿,其实生命力非常顽强,这恰恰是他生活简朴,专务农事的缘故。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他依然在世。我们沿着平台漫步,玛德莱娜看得见,可就是不下来;她几次走到台阶而又回屋去,以便表明她对我的鄙夷。有一次,我看见她来到台阶上,便趁机请求伯爵上去,借口说伯爵夫人要我转达遗愿,我有话要对玛德莱娜讲;只好采取这种办法见她了。伯爵去找她,而后把我们俩留在平台上。
“亲爱的玛德莱娜,”我对她说,“不错,我必须跟您谈谈。您母亲要针对生活的某些事件,而不是针对我发怨气的时候,不正是在这里听我劝解的吗?我知道您的想法,不过,您没有了解事实,还是不要急于谴责我,好吗?您知道我的生活和幸福同这里紧密相连,却要以冷淡的态度把我赶走;本来我们情同手足,而您母亲的去世,又用一条痛苦的纽带加强了这种友谊。亲爱的玛德莱娜,我可以立时为您献出生命,不企望任何报答,甚至不让您知道,我们是多么爱那些在生活中保护过我们的女人的孩子。有一项计划,您敬爱的母亲酝酿了七年,而您却全然不知;这项计划无疑会改变您的感情,但我不愿意仰赖这种好处。我只恳求您一件事,就是不要剥夺我到这个平台上来呼吸空气的权利,并让我等待时光改变您对社会生活的种种看法。此刻,我会小心谨慎,不去冲撞您,也理解您因为痛苦而难于明辨事理,何况我也同样因痛苦而丧失了正确判断当前境况的能力。我只求您保持中立,对我不要感情用事;此刻护信我们的圣女,也会赞同我的谨慎态度。尽管您表示厌恶我,而我却太爱您了,因而不愿意去同伯爵谈一项他准会热烈赞同的计划。由您自己选择吧,今后不要忘记,您在世上最了解的人莫过于我,而任何男子心中的感情也不会如此诚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