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具有中世纪骑士风范的爱情,不知何故不胫而走:也许是国王和德勒农库公爵谈论过吧。一个年轻人笃诚地崇拜一位虽然貌美却无仰慕之众、虽然高尚却孤寂索寞、虽无义务约束却又忠诚的女子,这种既浪漫又单纯的爱情故事,从这朝廷中枢透露出去,一定在圣日耳曼区的社交中心传开了吧?我在沙龙成了大家注目的人,感到特别不自在;因为,一旦感受了朴实生活的益处,就再难忍受尽出风头的场面了。眼睛看惯了柔和的色彩,就会被阳光刺痛;同样道理,有些人对强烈的对照非常反感。当年我就是如此;今天您可能会感到奇怪,不过稍安勿躁,现在的这个旺德奈斯的怪癣会得到解释的。我觉得女士们都亲切和蔼,大家都彬彬有礼。德贝里公爵①大婚之后,朝廷恢复了奢靡之风,重新举行华宴盛会。外国占领状态结束了。国家复兴,可以寻欢作乐了。显宦富豪从欧洲各个角落蜂拥而至,来到这智慧的京城;这里重新汇集了各国的优点与罪恶,而且在法国精神的作用下,汇集在这里的罪恶变得更加剧烈而疯狂。时值仲冬,离开葫芦钟堡已过了五个月,善良的天使给我来了一封信,绝望地向我叙述她儿子身染重病,虽然转危为安,但以后如何还令人担忧。大夫叮嘱要特别当心孩子的肺部,这个可怕的词儿出自医生之口,便把一位母亲的时日全部染黑了。亨利埃特刚刚松了口气,雅克刚刚好起来,他妹妹的身体又令人不安了。玛德莱娜这株娟秀的幼苗,非常适应她母亲的培养,然而也发了病;这场病虽在预料之中,但对这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来说,却是相当危险的。由于雅克长期患病,伯爵夫人已经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勇气承受这新的打击。她看着两个孩子的可怜样儿,便无心理睬丈夫乖戾性情对她变本加厉的折磨。这样,风暴一阵紧似一阵,飞沙走石,昏天暗日,将深深扎在她心中的希望连根拔起。而且,她已经厌战,由着伯爵专横跋扈;伯爵便趁机夺回了失去的阵地。她在信中写道:
①德贝里公爵(1778—1820),法国国王查理十世之子。1816年,他娶了那不勒斯王弗朗索瓦的女儿玛丽—卡罗琳娜;1820年,他被革命党人暗杀。
我正在竭尽全力护佑孩子的时候,还能分出精神来对付德莫尔索先
生吗?我正在同死神搏斗的时候,还能抵御他的进犯吗?今天,我走在两
个忧郁的孩子中间,感到既孤独又衰弱,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厌世情绪。雅
克脸庞消瘦,坐在平台上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美丽的眼睛露出点生机,而
且因为瘦弱而显得更大,像老人的一样凹陷;他头脑聪明早熟,身体羸弱,
真是不祥之兆!面对这种情景,什么样的打击我能感觉到,什么样的情意
我还能作出反应呢?再看身边的玛德莱娜,她原先多么俊秀,多么活泼,
多么喜人,脸色又是多么鲜艳,而现在却死一样苍白,头发眼睛也仿佛失
去了色泽;她向我投来的目光无精打采,好像要向我诀别似的;她什么菜
也不想吃,而想吃的东西又非常特别,实在叫我惊诧,天真的孩子虽然跟
我心连心,可是把口味告诉我时也不免脸红。我想方设法,也不能这两个
孩子高兴;他们倒是都朝我微笑,但那笑不是发自内心,而是被我的百般
爱抚逼出来的,他们也常常因为不能回报我的体贴而哭泣。病痛使他们心
灵中的一切都松弛了,甚至使我们紧密相连的关系也松弛了。因此,您该
明白,葫芦钟堡有多么凄凉,德莫尔索先生可以横行无阻,称王称霸了。
而您,我的朋友,我的福星啊!——她在后面又写道——您必定深深地爱
我,才可能继续爱我,爱我这死气沉沉、知思不报、又被痛苦折磨得僵化
了的人。
我肝肠寸断,感到从未有过的伤心,我完全把这个女子当作生活的寄托,总想给她送去晨光明媚的清风,晚霞灿烂的希望。正当此时,我在爱丽舍一波旁宫的沙龙遇见一位极其高贵的夫人。她有王亲一样的身份,生于豪富之家,而那个家族自显耀以来,没有一桩门第不当的婚姻;她丈夫虽然年迈,却是英国首屈一指的贵族院议员。这些给她容貌增色的优握条件,对她来说都是次要的,而她的风韵、举止和才智,有一种难以描摹的神采,一见令人目眩,再见令人神迷。她是当时人们崇拜的偶像,是巴黎上流社会的王后,因为她成功的法宝,正如贝纳多特讲的:丝绒手套里藏着一只铁手。①英国人古怪的特性,这个不可逾越的骄傲的英吉利海峡,这条把他们和没有介绍给他们的人隔开的圣乔治运河,想必您是了解的;人类好像他们脚下的蝼蚁,只有得到他们首肯的人,他们才引为同类;其他人的语言,他们却充耳不闻,尽管那些人嘴唇翕动,眼珠旋转,但是一声一瞥也达不到他们那里;对他们来说,那些人仿佛根本不存在。英国人的形象有如他们的岛国,那里法律支配一切,每样东西都是一个模式,讲道德也像定时运转的机器那样准确无误。一个英国女子关在家庭的金丝笼里,用的食槽、水槽,笼柱、食品都是珍奇之物,周围闪闪发亮的钢铁堡垒,给她增添了不可抗拒的魅力。一国人民动不动就让已婚女子面临死亡与社交生活的抉择,把她们的虚伪培养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对她们来说,耻辱与荣誉毫无间隔,要么一无是处,要么完美无缺,要么一钱不值,要么超群绝伦,也就是哈姆莱特②的座右铭:To be,or not to be.③英国女子本来就因为风尚而养成了傲慢的习气,再有这样非此即彼的选择,就成了天下独一无二的女人。她们也真可怜,既要竭力装作恪守妇道,又随时准备堕落,不得不将无休止的谎言隐藏在心中,而外表却显得无比贤惠,因为那个国家的人一切都注重外表。英国女子从而具有独特美:对她们来说,生活只不过是感情的激发;她们特别夸大对自己的照拂,她们的爱情,犹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那样细腻;在那出名剧中,天才的莎士比亚传神写照,一笔勾勒出英国女子的形象。您在多少方面艳羡她们,什么不了解,还用得着我来讲吗?那些雪白的美人鱼,表面上莫测高深,其实很快就会被识透:她们认为性爱即情爱,她们给寻欢作乐带上一丝忧郁,因为不会变换花样;她们的心灵只有一个音符,她们的声音只有一个音节;她们是爱的海洋,凡是没有在其间游泳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感官的诗意,正像没有见过大海的人,其心灵的竖琴便缺少几根弦一样。您明白我为什么讲这番话。我同杜德莱侯爵夫人的一段关系,注定成为轰动一时的艳闻。正当青春年少的人,感官对意志有巨大作用;而我却始终强烈地抑制炽热的感情,也多亏在葫芦钟堡长期忍受熬煎的圣女的光辉形象,我才经受住了引诱。这种不渝的忠心宛如一盏明灯,引起了阿拉贝尔杜德莱夫人的注意。我的矜持的态度,更加燃旺了她的欲火。她同许多英国女子一样,专门追求光彩与奇特。英国人喜欢用辛辣的调料来刺激胃口;同样,杜德莱夫人需要胡椒、辣椒来为心灵的食物调味。英国女子必须事事端庄方正,处处规行矩步,生活的弦一直绷得很紧反而要松弛,因而她们特别热衷于浪漫情调与难得之物。我评断不了这种性格。我的态度越是轻蔑冷淡,杜德莱夫人就越是如饥似渴。这场较量引起了几座沙龙的兴趣。她引以为荣,认为这是她的初步成功,必须大获全胜。唉!她信口说我和德莫尔索夫人的不堪人耳的话,若是有人告诉我,我也不至于失足了。
①贝纳多特(1763——1844),曾任拿破仑麾下法国元帅,后投奔俄皇亚历山大一世,于1818年成为瑞典国王,称查理十四。据说这句话是他对路易十八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