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德莱娜一直垂着眼帘听我讲,这时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激动得声音微微颤抖地说:
“先生,我也了解您的全部想法,但我决不会改变对您的感情。我宁愿投安德尔河,也不会同您结合。我不想同您谈我自己。如果说我母亲的名字对您还有一点影响的话,那么我正是以她的名义请求您,只要我在葫芦钟堡待一天,您就不要再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见到您就心烦,这种情绪恐怕永远也克服不了。”
她十分庄重地向我施了一礼,便头也不回地朝葫芦钟堡走去,那神态既冷漠又严酷无情,记得她母亲在世时,只有一天有过那种冷漠的神态,但不像她那么无情。虽说迟了一些,这位目光敏锐的少女还是看透了母亲的心事;她无意中成了同谋,心中自然懊悔,也许因此就更加仇视她认为害人不浅的这个男人了。事已至此,天悬地隔。玛德莱娜恨我,无意弄清我究竟是这场不幸的根源还是受害者;假如我和她母亲幸福如意的话,那么,她可能同样憎恨我们两人。我的幸福华丽的大厦,就这样整个倾覆了。恐怕惟有我了解这位默默无闻的非凡女子的全部生活,惟有我洞悉她感情的秘密,惟有我踏遍了她灵魂的整个区域。无论她的父母还是丈夫和孩子,谁也不理解她。真是咄咄怪事!我挖掘这堆灰烬,并在您的面前把它摊开,我们都能从中找到一点我们最宝贵的东西。多少家庭也有自己的亨利埃特!多少高尚的人,没有遇见一位探测他们心灵深度和广度的聪明的历史学家就离开了人世啊!这就是不折不扣的人生:母亲不了解子女,子女也不了解母亲;夫妇、情侣、兄弟之间,莫不如此!何曾料到有朝一日,父亲的尸骨未寒,我就得跟夏尔德旺德奈斯打官司①?而我为这位长兄的晋升出过多少力!天哪!最简单的历史蕴含多少教诲啊!当玛德莱娜消失在台阶上的门里之后,我心痛欲碎,回来辞别房东,启程去巴黎。我沿着安德尔河右岸,走的正是我第一次来这座幽谷时经过的路。我凄怆地穿过了风景秀丽的吕昂桥村。这时我很富有,政治生活也一帆风顺,已不是1814年的那个疲惫不堪的徒步行客了。那个时期,我的心灵充满了欲望,而今我却热泪盈眶;从前,我的生活有待充实,而今我却感到生活一片荒漠。我还很年轻,仅仅二十九岁,可是心灵却凋残了。几年的时光,这里的景物就失去了当初的瑰丽,我也厌恶了生活。现在您会理解,当我回头望见玛德莱娜站在平台上时,我的心情是何等激动。
①老侯爵一死,夏尔就要卖掉旺德奈斯的采邑,费利克斯反对,便到法院起诉。参见“私人生活场景”中巴尔扎克的《人世之初》、《三十岁的女人》等。
我不胜悲伤,难以自己,连此行的目的都不考虑了;心里完全没有杜德莱夫人的影子,以致走进了她的庭院自己还不知道。一旦做了蠢事,就得硬着头皮做到底。我在她那里已经养成了夫妻生活的习惯,上楼时想到断绝关系会带来的种种烦恼,不禁忧心忡忡。我一身旅行服装,由管家引进客厅,只见杜德莱夫人衣着华丽,身边围着五个人;您若是深入地了解了她的性格和作风,就会想像得出我有多么沮丧。英国德高望重的老政治家之一,杜德莱勋爵,此刻正站在壁炉旁,他的样子一本正经,十分傲慢,态度冷淡,脸上显露一种他可能在议会中常有的嘲讽神气。他听见传报我的姓名,便微微一笑。阿拉贝尔的两个孩子在母亲身边,他俩酷似老勋爵的一个私生子,坐在侯爵夫人旁边的双人沙发上的德玛赛。阿拉贝尔一见是我,便换了一副盛气凌人的神态,眼睛盯着我的旅行帽,好像随时都要问我到她府上有何贵干。她打量我的那种表情,简直是把我看成被引见给她的乡绅。至于我们的亲密关系、那永恒的爱情、失去我的爱便寻短见的种种誓言、阿尔米德①的幻术,统统像梦境一般消逝了,就仿佛我从来没有握过她的手,我是个陌路人,她根本不认识我。尽管我出入外交场合,开始习惯保持冷静的态度,我还是很惊讶,换了别人也会如此。德玛赛望着自己的靴子微笑,他那凝视靴子的样子特别做作。我当即拿定了主意。若是败在任何别的女人手里,我也许会心甘情愿;但是,看到这个要以身殉情、曾嘲笑现已死去的情敌的女英雄傲然挺立,我不由得怒火中烧,决心以无礼对不逊。她知道布朗东夫人的悲剧,向她提起这件事,就好比在她心头扎上一刀,尽管这个武器扎进去时可能要变钝。
①意大利诗人塔索(1544—1595)的叙事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阿尔米德是伊斯兰教的魔女,迷住了十字军将士,法国骑士雷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