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层楼面“吱嘎吱嘎”尖叫起来。
这儿暗藏着扩音器,四角粗大的弹黄周围有麦克风,四周还有随机散放的接触式拾音器,将金属摩擦声扩大到震耳欲聋的程度。低科技族不知在哪儿还藏着一台功放和一台音响合成器。直到这时,我才辨认出隐在头顶上炫目的灯光中的喇叭。
一阵鼓声响起,是电子鼓,像放大的心跳,节奏稳定,像节拍器。
她已经脱掉了那身皮夹克,靴子也扔了。她那件T恤原来是无袖的,细细的胳膊上隐隐现出很能说明问题的线路——千叶产品。雪亮的灯光下,她的牛仔皮裤闪闪发亮。她开始舞动。
她弯下双膝,白皙的双脚蹬着一个压扁的汽油箱,杀人层随着她的动作摇晃起来。发出的声音简直像世界末日,像悬挂着天堂的绳子骤然绷断,“嗖”的一声反弹上去,掠过天空。
他稳稳地随着楼面的波动上下起伏,但只持续了几次心跳的时间。紧接着,他开始行动了,准确地判断着楼面摇动的幅度,一步步前进,宛如踏着日式花园中的踏脚石。
他弹开自己的大拇指,动作潇洒,像社交宴会上的翩翩绅士。断下来的拇指尖飞向莫莉。那根细丝折射着灯光,像一道彩虹。她猛然倒地,一个翻滚。单分子细丝“唰”地掠过,像噬人的大嘴,灯光下“咔”的一合,收招。莫莉一个鱼跃,翻身跳起。
悸动的鼓声加快了节奏,她和着鼓声,奔腾进退。黑发翻卷,拂过两片毫无表情的银色镜片。她的双唇紧张地绷成一条线。杀人层訇然巨响,轰隆隆不绝于耳。旁观的低科技族兴奋至极,狂呼尖叫。
杀手收回武器。“呼”的一声,可怕的单分子细线画了个直径一米的大圈。杀手没有拇指的那只手平平一绕,细线一圈圈旋转,在杀手胸前形成一面盾牌。
莫莉此时似乎狂性大发,深藏心底的野性喷薄而出。癫狂的舞蹈开始了。跳踉奋勇,肢体扭曲,翼行侧进,双脚猛地发力,蹬在直接与一根粗大盘簧相联的大引擎上。轰鸣的声浪中,我捂住耳朵,被震得眩晕不已,只觉得这层楼面和阶梯己经断裂,正坠向夜城。我仿佛看到我们砸穿夜城破败的小屋屋项,穿过晾晒的衣物,像熟透的水果一样,在地面砰然炸裂。但是,缆绳挺住了。杀人层汹涌起伏,像大浪滔天的金属海洋。浪尖之上狂舞不休的,是莫莉。
就在这时,在杀手最后一次掷出拇指尖的前一瞬,我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那种表情似乎不应该属于他。既非恐惧,也非愤怒,我觉得是一种难以置信。对他来说,此刻看到听到的一切——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可理喻。茫然不知所措,混杂着极度的厌恶,审美意义上的厌恶,他的文化背景无法接受这种喧嚣。他收回“嗖嗖”舞动的细丝。细丝翻卷,划着圆环。一振臂,圆环收缩到餐盘大小。举手过顶,手腕一勾,餐盘应手而落,拇指尖像个活物似的,倏地探向莫莉。
杀人层带着她向下一沉,单分子细丝险险擦过莫莉头顶。杀手这一边,楼面像跷跷板一样猛地一抬,将他举到细丝飞回的路径上。它本来应该绕过他的头顶,缩回自己的金刚石巢穴。细丝从他手腕上切过,卷走了这只手。他面前的地板上有个大裂口,他踏进裂口,跳水运动员般翩然而下,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像战败的神风敢死队员,坠向夜城。我想,之所以自寻死路,可能还有一个目的:至少在坠地前的短短一瞬,他能够逃离可怕的声浪,享受几秒钟体面的宁静。
她用文化冲击杀了他。
低科技族欢呼起来。有人关掉了扩音器,莫莉双脚踏着杀人层,控制着它,让它渐渐稳定。她面无表情,脸色惨白。楼面的尖啸渐渐低下去,只有剧震后的金属发出的微弱嗡鸣和铁锈摩擦的吱吱声。
我们在这层楼面四处搜寻那只断手,可始终没找到。只在一块锈蚀的钢板上发现了一弯优美的曲线。这是单分子细丝掠过的地方。切口亮晶晶的,像刚镀上一层铬。
我们始终不知道日本黑帮是不是接受了我们开出的条件,连他们收到那条信息没有都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那个程序仍在悉尼中央区五号三楼一家礼品店后向房间的一个架子上,等着收件人埃迪巴克斯。说不定他们手里还有一份拷贝,而且早就以高价卖回给原主了。不过,他们或许的确收到了那条黑客广播出去的信息,因为时间己经过去了一年,一直没人来追杀我。就算真有人打算来干掉我,他们必须在黑暗中向上爬好长一截才行,还得通过小狗设下的哨卡。另外,这些天里,我的模样已经不再像埃迪巴克斯了。整容的事儿是莫莉替我安排的,用的是本地的麻醉剂。我的新牙已经快长成了。
我决定待在这上头不走了。我有时望着杀人层,心想:他来之前,我的生活是多么空虚。做别人的容器,这种事我受够了。现在,我几乎每晚都会爬下去,去拜访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