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不是我的亲奶奶,这只是一个绰号,一个我家乡的百姓送她的尊称。她刚嫁给一个扛长工的穷汉,那汉子就当八路走了。她一个人守活寡在家,受了不少罪,吃了不少苦,总是熬过来了。解放后才知道穷汉已经做到了军长。军长爷爷并不像别的老革命,进了城就蹬了糟糠之妻,另娶城里的女学生。军长爷爷把军长奶奶接出来,一块享福,只可惜军长奶奶没生养孩子。军长奶奶脾气很怪,一个小山村,出了军长爷爷这么个大人物,穷乡亲谁不想沾点光。大伙有人进了京,都来投奔,军长奶奶一律不见。头些年,给两块钱,一斤粮票,叫乡亲到街上住店吃饭。这几年,物价上涨,军长奶奶也很通情达理,给十块钱,一斤粮票。可你说她小气吧,有时又出奇地大方。凡是三村五里能考进京城的学生,她都把他们当儿子似的管起来。星期天只要你来看她,都大鱼大肉地管饭,不怕你笑话,我读大学那阵,常常来,真的只是为的那一顿开荤的牙祭。要是没钱买书,只要你张口,她都是有求必应,结婚时,她还送一份丰厚的礼品。她是一个怪物。尽管有这许多优惠待遇,学子们一旦成家立业,就极少上她那儿去了。你可以说大家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但她那个家,实在让人压抑。前两年,军长爷爷一去世,她就更孤寂了。”沈展平缓缓地说。
“好可怜的老女人!你就是想从她手里借出钱来?”
“有钱的女人就不能算太可怜。”沈展平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这样的傍晚,她会痴痴地望着远方的小路,等待自己出门在外的儿子。在每一封信里,他都说很快就会回家。
“是的。需要你帮助。请你扮作我的未婚妻。只有说结婚,我才可能从军长奶奶那里借来这么大数目的钱……”沈展平考虑了许久的计划,终于说了出来。他原以为自己一定会很窘逼,没想到声音平稳,很老练的样子。
“噢!小沈!沈展平!真是蔫人出豹子,想不到你竟然这么狡诈!你这个主意大胆到近乎荒谬。但正是这种荒谬使我发生兴趣,但是我问你:部里的漂亮女孩多得很,你为什么不去找她们扮演?”安琪娘因为兴趣盎然,不由自主搂紧了安琪儿,安琪儿不舒服地哼叽了几声。
“我怕她们会以为我真的在追求她们。或者说我耍流氓。我有时很自尊,有时很自卑。”
“但是,我可是……可是比你整整大了五岁,这几乎要算是隔辈人了。”安琪娘有些紧张地说。
“不。您一点也不显得比我年纪大。虽然我尊称您为大姐,但实际上,恕我说句不礼貌的话,我们俩是很般配的。正好。”沈展平扬着剑眉,瞪着亮晶晶的瞳仁说。
安琪娘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当女人们自谦说自己衰老的时候,其实是格外希望人家承认她年轻。
坦白地讲,安琪娘已不再年轻。面庞虽说秀丽,韶华已去的沧桑感仍旧像魔网一样,罩牢了她。沈展平正是因为这一点,才选中了安滇娘。他这样不负责任地恭维一个女人,心中有些忐忑。但幸好女人,在年龄问题上一贯愚蠢,安琪娘相信并且快活。
“我们什么时候实施这个阴谋?”安琪娘问。
“星期天。”
“借3000元或是它的倍数?”
“是的。”
“那你将来可能双份受益,也可能承担双份的风险。你用借来的钱做这种危险的投资勾当,可要慎重。我随大流,党号召的没有错,我不想当暴发户。也不想大家都发财单把我甩下。我是中庸之道。”安琪娘认为该给这个小伙子一点忠告。
“我是流氓无产者。要么一无所有,要么发个大财。作为青年知识分子,我除了利用知识,把握机遇,再无先富起来的门路。”沈展平坦率地说。
“那这么大的投资项目,也得和谁商量商量。比如我们家的事,就是我丈夫拿主意。”
“你有一个丈夫的话可听,真是一种幸福。”
“那你也可以找一个女强人的妻子的话来听。”安琪娘关切地说。这个大男孩挺有意思,有时很狡黠,有时又很单纯。
“为什么一定要听别人的话?我只听我自己的话。你们是城里人,在这座五百年的都城里,有盘根错节的根。我没有。我是孤零零被人从乡下扔进城里的……”
“噢,不要把自己形容得那么悲惨无辜。能进部可是不容易,除了衙内就得有真本事,就算你是第二种人,也得有运气。北京城市人口膨胀,我们的人口提前跨入二十一世纪了……”
“有人说发达要凭着一双手和一颗头脑,在广义上来讲,当然是正确的。在狭义上,对我来说,手没有用,只有用头脑。我从小就干不得重活,营养不良,也掌握不了那些复杂农活手工操作的要领。归根结蒂一句话,我怕苦。我觉得怕苦真是人类的美德之一。因为怕晒太阳,我们发明了草帽、电扇,才有了空调,才有了旅游避暑,才有了冰淇淋和地下城堡……假如人们一味地不怕热,除了个个黑得像包公,这些伟大的进步伟大的发明,就都被扼杀了。我是学经济的,我的知识就是背在身上的田地。这次发售股票,好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找到一块水胆玛瑙,我怎么能不摩拳擦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