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规矩。
木匠们的雇工市场,理直气壮地拥塞着狭窄的路面,红绿灯无助地变幻色彩,没有人理会它的眼神。没有后门只凭血汗钱又想把小巢装饰得差强人意的底层城市居民,激烈地与雇工们争执价钱,为自己节省着每一个铜板。
声涛像腊八粥一样,五色翻滚。
突然,沈展平像被人迎面扬了一把沙子,泪眼凄迷。
那是他的家乡话!
只有同一块热土滋润中的人,才能区分极细微的不同。
“每平方米二元,还要管饭!都是这个规矩,不信你可以打听!”乡音说。
“就是的!就是的!”雇工们异口同声,很像当年的工人罢工。
沈展平看清了那名雇工,雇工也看清了他。他们的神经辨识速度惊人一致,在同一个百分之一秒,大叫一声“呃哈——”
这是乡党们的土语。在故乡的山坳上,隔着很远要打招呼,绝不是城里人那种软绵绵的“哎——”,更不是南方人故作惊讶的“哇——”,哎和哇跑不了多远,就会被山咽到肚里去。只有深远厚重绵长苍凉的“呃哈——”,才会像苍鹰一样久久翱翔。
如今这鹰瓴像雾一样自天而坠,无尽的乡情又热又辣地填在沈展平胸臆之间。
“展哥,早听说你在京里混出了名堂,老想去找你,我有你写回家去的信封……”那精瘦汉子嘴咧成长方状。“可咱这个模样,总怕去了你那大机关给你丢人,总想混出个成色,最起码也得套上西服才能去看你……”他用军绿褂子的下摆抹了把汗,像甲壳一样光亮的军衣扣子,硌了他的脸。
旧军装是电娃子三块钱一件买的,这是件官服。
他们是一个村的,小时常在一起耍。电娃子的家境要好些,他爹就是手艺人。在点煤油的年代里,走过南闯过北的匠人就给自己的小儿子起名“电”,心眼的活络由此可见。
“喂,小师傅,你到底是干呢还是不干?”换了别人,早另投明主了,唯有鼻梁粘胶布的教授,还一往情深地等着他们拉家常,具有从一而终的坚贞。
“干!干!展哥,咱们以后再聊。把你的名片给我一张,蓝条、金边、香的那种……你妈给镶镜框里了……”电娃子忙不迭地朝胶布点头,交叉着对沈展平说话。
“我同你一起去。”沈展平太喜欢电娃子的乡音了。只为听这声音,也为拉拉家常他愿意耗费宝贵的时间。
教授家是一套陈旧的两居室,走廊要开电灯。墙壁的旧油漆斑驳陆离,沈展平注意到有一块像北美的地形图,另一块则像焦圈。
“请把旧的刮掉,再刷上新油漆。请做工精致一些,结婚用。”胶布教授郑重宣告。
电娃子开始干活,用刨刃刮去旧漆。
茄蓝色的旧漆片像蝉蜕皮似的被剥下,屋里腾起呛人的灰雾。
沈展平脱去西服,只穿一件衬衣,“我来干第一道工序,你当大工我当小工。”他对电娃子说,小心地把西服挂进教授家唯一的窄小壁橱。
很久没有干体力活了。三角肌大幅度的运动,使沈展平有万物复苏的感觉。体力劳动有不可比拟的优越性与魅力:单纯、简约、明快,而且能按摩人的神经。疲备是所有烦恼和忧愁最好的稀释剂。
“刷这么两间屋子,能收入多么钱?”虽有漆皮呛人,但沈展平忍不住要逗电娃子说话。
“几百块钱吧。”
“这么多?这间大房子最多十三平方米。”城里人都有目测居室面积的好功力。沈展平初学乍练,自认为也八九有谱。
“我的大哥!您读了那么多书怎么倒还勺了?”
“勺”是一句土话,意即“傻”。真亲切呀!
“我哪样勺了?”沈展平很欣喜地对话。
“勺在讲刷房不是扫地。屋有多大,那指的是地的面积。屋可是一个箱子,有五个面需要拾掇,你算算,是多少?”
沈展平哑然失笑:觉得自己是勺。
“那么你多长时间干完?”
“少则五天,多则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