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么快!这么说,周薪数百元,月薪近千,快达到中等发达国家,一年下来就是小万元户,提前进入小康了!”沈展平不由对电娃子刮目相看。
“话是那么说,账不能那么算。有时三五天没雇主,还得租房子……再说,这哪是人干的活……”
黄豆大的漆片在厚浊的空气中飞舞,粉尘像冰霰似的扑满他们眉宇,仿佛两个极肮脏的快融化的雪人。
胶布教授把一罐子炸酱和一塑料袋切面递进乌烟瘴气的房间:“不知你们做工在别人家吃的什么,教授反正是穷,只能拿这个款待你们了。不过我们自家吃的也是这个,国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只要都是炸酱面,也就好说了。我还有课,讲康德,失陪了。”
“要说同这种城里人比,我们这些不识多少字的人,也就该知足。我出来一年多,积的钱,够娶老婆够盖房的了。”
一个主意恰在此时,突兀而起。
“电娃子,你的钱能否借我用一下?三几个月就还你,耽误不了娶媳妇。”只要救了眼前的急,沈展平坚信自己会有办法。
“展哥,你是享尽荣华富贵的人,能跟我这种小工借钱?莫耍莫耍。”电娃子专心对付一块形似蛙皮贴粘很牢的旧漆。
沈展平过去帮忙,用凿子抠青蛙皮的头部。
“这是真的。我像教授一样穷,甚至比教授还要穷,我还娇气,干不了你这种活。我现在有个机会,需要本钱。这个机会讲起来挺麻烦,不容易懂,但我是有把握的。你能借给我5000块钱吗?”
沈展平焦灼地等待着,时间仿佛被图钉按死在青蛙皮上。
“能!展哥!莫为难!”电娃子爽快地说,“我有存折,活期的。”电娃子说着,就用刨刃去挑裤腰上粗大的针脚。
乡亲!我质朴、坦诚而又古道热肠的乡亲啊!
八
“电娃子,谢谢你,谢谢你哇!”沈展平抑制住喉头的热潮,温暖的乡情,像柔软的蚤丝,缠绕住他那颗孤寂的心。
电娃子把几张被酸汗濡湿的存折交到沈展平手里:“展哥,给了你,我也不怕丢了。”看沈展平郑重收起后,他又问,“带着笔吗?”
“带着呢。什么事?”沈展平从西服兜里掏出极精美的签字笔,同事出国归来送的小礼物。
“给我立个字据吧。”电娃子随手从墙上扯下一张旧年历,郎世宁的宫廷画。嫌纸太大又撕了两下,成为一块不规则的三角形。
沈展平会意地一笑。这也是乡下人的规则,彼此金钱往来,都要立个存照,双方签字画押,走遍天下账不烂。他知道5000元钱对于电娃子是怎样的生死攸关,不敢怠慢,完全仿照儿时在家中看到的格式,书写一纸借据。
原装签字笔,进口铜版纸,极清晰规整的正楷字,使这份借据无比庄严。沈展平写明了三个月内一定归还。那时候快过春节了,他知道乡下人多么看重这个节日。到时侯无论怎样东拆西借,甚至可以把刚到手的股票抛出一部分,也要把电娃子的血汗钱还上。
粗通文墨的电娃子将借据仔细看了看,憨厚地对沈展平说:“哥,你看是不是还缺点什么?”
缺点什么呢?
沈展平努力回忆,终于悟到了还缺一个鲜红的指印。他笑着说:“也没印油,这就不好办了。电娃子你放心,这上面有我的签名,同指印一样管用。你没看电视上国家级的重大项目签约,都是笔一甩签字。你还信不过我吗?就是找不到我,我们家也在。”
“看展哥说到哪里去了!信不过谁我也信展哥!你是咱那一方水土的荣耀!”电娃子的嘴又乐成长方形。
“那还缺什么?”沈展平大惑不解。
“缺利息。别人都是月息二分,这是规矩。对展哥,我只要一分五。”电娃子很仗义地说。
沈展平一时没醒过神来。
当经济系的研究生终于明白电娃子借给他的是一笔高利贷时,看着那憨厚的笑容,他竟一点火气都没有。
他知道电娃子比他更懂得短缺经济,他相信电娃子对他实行了减息优惠,他明白电娃子绝不是要乘人危难……
寒意像血迹一样,从脚底向头的方向洇开。只缘那温柔的丝已一层层剥去。心,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都无所依傍地暴露在没有加湿器的空气中。
问题已经很简单:沈展平,你对股票前景预测的堤坝,是否能经受高利贷的洪水冲击?
沈展平又从挂历上撕下一张。是8月,最炎热的那个月,他裁下一张,方方正正。工工整整地重新写就,规规矩矩地填了诸项规矩,很平静地递给电娃子,“三个月后的今天,我还到那个桥头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