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说的作者,又究竟不同于植物。他可以思想,也可以行动,可以进取,也可以退却。他生存于世间,浮沉于社会。他是靠自己生活的根柢,思想的高度,观察的能力,情操的修养,来完成他的作品,来完成他的使命的。别人对于他的影响,较之他自己须作的努力,即奋斗不懈,百折不挠,深思熟虑,规模宏远,不为名利所摧折,不被荣辱所埋没……
就微乎其微了。
这一篇,也可以说,就是我要写的《再论培养》。
1982年5月
佳作产于盛年
久居闹市,散步为难。时值春暮,偶有郊游之兴。至一桃园,与技术员交谈,得知该园桃树移植已五年,正处于结果期,再数年,才到盛果期。闻之若有所悟。
回到家中,默默一想:桃子吃了多年,从没有想到它是什么期生长的。管理桃园的人,是很盼望桃树的盛果期到来的。任何事物,都有一个盛果期,文艺创作也不例外。
又进一步想:鲁迅写《阿Q正传》,可以说是在他小说方面的盛果期;茅盾写《子夜》,是在茅盾的盛果期。一个作家,当他已经有了一定时期的准备,例如生活积累的准备,社会经验的准备,思想意识的准备,文艺修养的准备,大概他的年龄,也就到了壮年。在这个年龄,创作出不朽之作,当然可以称之为盛果期了。
任何事物,当其盛年之时,都是令人羡慕的。生物尤其如此。草木之盛年,就不用说了。盛年男女,即一个人的全盛阶段,其在形体上,仪态上,思想上,感情上,可以说都达到了成熟,繁茂,热烈的极点。也最富于战斗、追求的信心和勇气。人到壮年,青年时的主观幻想,已经与客观世界逐步融合,并形成自己的社会观和世界观。他们的艺术技巧,经过前一阶段的锻炼,也逐渐成熟,正好用来表现他们所迫切要表现的社会现实。
人的盛年期,是他在生活上、事业上的鼎盛之期,文艺工作,自不能例外。但绘画书法,何以越到老年则越成熟呢?
绘画书法偏重技法,故能老而不衰。小说则不然。小说的生命,在于作家用他的世界观,对现实生活的观察反映。不幸的是,一个作家的世界观,到了晚年,常常变得消极甚至虚无。
旧日的小说家,到了晚年,常常对人生作出消极的判断。
他们认为只有在青年朦胧之期,才有向往,才有追求,才有创造。人到晚年,就好像捅破了糊窗纸,洞彻了人生的奥秘。
法国一位女作家说:人之一生,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好,也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坏。托尔斯泰晚年,对人生得出的结论是:
奋斗一生,所需不过六尺之地。就像海明威那样富于幻想、战斗、冒险的作家,最后竟以毁灭自己,作为人生的结论。以这种思想作基础,写出的作品,其意义常常就不及盛年之作了。而青年期之作,则又富于幻想,常与现实相违。所以说,小说佳作多产自壮年。托尔斯泰的创作生活,持续得最久,但最受欢迎,最有社会意义的作品,也产自他的盛年之期。
这只是就一般而言,具体情况,也因人而异。有的人一生华而不实,虽届壮年,也在盛产,而终无佳作。有的人,虽已具备产生佳作的条件,而以客观原因,失去了这一机缘。虽有这些情状,但我仍然认为:人的一生之中,青年时容易写出好的诗;壮年人的小说,其中多佳作;老年人宜于写些散文、杂文,这不只是量力而行,亦卫生延命之道也。
1982年5月5日上午
小说的精髓
好多年,很少看外国小说,但遇到文艺刊物上登有好的翻译小说,总想看看。并以为在登创作的刊物上,经常介绍一些好的外国短篇小说,那是对于青年作者们很有好处的。这点篇幅用得是有价值的,比为了凑字数多登一篇水平很低的创作,要好得多。
前两天收到《山花》,上面有一篇蒲宁的短篇小说,题名《乌鸦》。蒲宁为赫赫有名的大作家,并得过诺贝尔奖金。但我过去读他的作品很少,今天就在手边,一口气读完了。
《山花》介绍这篇小说,称之为手挥五弦的艺术,这是无可非议的。小说的艺术、语言,都是可以借鉴的。但是,我读完了这篇作品,心里很不舒服,和平日读完一篇好的古典作品,大不一样,这是什么缘故呢?例如说,他这一篇小说,就远远不如我去年读的库普林的一篇给我的印象好,他俩是同时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