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自从南宋以来,文学史上有所谓市民文学。那是指文学作品的对象,并非指文学创作的内容。市民文学说的是以市民为对象的文学,它可以包括各种题材,并非专指写城市生活的作品。
文学不能以题材区分,题材对于文学,只是材料。题材也无所谓重要与不重要,更不是创作成功不成功的先决条件。
道理本来是很简单的,显而易见的。不知为什么总是长期在那里纠缠。以中国四大长篇名著为例:《三国演义》的题材是历史,《西游记》的题材是神话,《红楼梦》的题材是贵族大家庭,《水浒传》的题材是梁山好汉。这就说明,题材各不相同,都可以写成名著。小说成功,不在于题材,是应勿庸议的问题。
这四部小说,不管城市乡村,都能接受,都受欢迎。但如《儒林外史》,虽然也是名著,在农村的流行,就要差一些。
这也不是因为它的题材是知识分子,是它的表现手法,还没有达到雅俗共赏的程度。
同样是农村题材,茅盾的农村小说,和赵树理的农村小说相比,它的读者群,可能就小一些。这也是表现手法问题,不是艺术的高下问题。
就规模宏大来讲,可以称得起城市文学的,莫过于茅盾的《子夜》了,但并没有人这样称呼它。《子夜》所写,也只是几个资本家,并非城市的全体。城市是很复杂的,可写的东西本来是很多的。其所以迟迟不能产生伟大的作品,原因很多,并非把名目放大,就可以解决问题。
1984年4月12日
小说与三角
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张资平是中国新文学中写三角恋爱小说的大家。他自己开设乐群书店,小说一部接一部地出版,小说都用道林纸印,封面都是粉红色,然而,鲁迅写了一篇杂文《张资平的小说学》,文末画了一个等边三角形,这位三角学者,马上销声敛迹,一败涂地。
鲁迅的文章,虽然写得有力量,但要说有这样大的力量,也不是事实。张资平的破灭,绝不是一篇批评文字造成的。是时代厌弃了他这类小说,是广大青年读者厌弃了他。可以说,是时代的力量、进步的要求,冲击了这种无聊的、渣滓一样的作品。如果时代没有使人向往的吸引广大青年奔赴前去的新的目标,那么,张资平的作品,就会继续有销路,继续使一些感到无聊的青年人,陶醉其中。
自从革命的文艺兴起,人们都轻视三角恋爱的小说,认为那是廉价的不值钱的东西。
问题当然不在三角不三角,而在于小说的道德力量,社会意义,社会效果。《红楼梦》里的宝、钗、黛,也是三角;
《安娜卡列尼娜》里面也有;《静静的顿河》、《被开垦的处女地》里面都有爱情的三角追逐。但没有人说这些小说是三角恋爱小说。
文学事业,不在你写什么,而在你怎样写。同样的题材,效果会因人而异,有的能点土成金,有的能点金成土。
现在,又有一些人,写三角恋爱小说了。有的是为写三角而制造三角;有的是不知不觉走进三角的老框框。但手法低下,佳作不多,能赶上张资平的也很少。他们所写的女主人公,在第一节,和甲对付对付;在第二节,又和乙凑合凑合;第三节又是甲,第四节又是乙。而且恋爱进行得很缓慢,很疲塌,很没意思,一点儿也提不起读者的精神来。据说这是一种从国外引进的新的手法。这可以说是这类小说的又一次失败。给一句好的评语,可以说是:只有三角,而无小说;
给一句坏的评语,则是三角和小说,都不存在。
1984年4月13日
小说与色情
文艺思想,是哲学思想和传统道德观念的反映。中国封建社会的漫长历史,主要的哲学思想是儒家的思想。此外则是道家和佛教思想。儒家重礼,道家清静无为,佛家要出世。
这三种哲学思想,对于文艺作品中男女关系的描写,都是限制的,不是放任的;都是含蓄的,不是露骨的;都是宁缺毋滥,不尚繁琐渲染的。
传统的道德观念也是如此,凡是越轨的行为,男女的交接、授受,都被看作是私奔,野合。
因此,自古以来,中国文学作品里男女关系的描写,都很简单,都很规矩,可以说是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