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伦理
幼时读《红楼梦》,读到贾政笞挞贾宝玉,贾母和贾政的一段对话,不知为什么,总是很受感动,眼睛湿润润的。按说,贾政和贾母,都不是我喜爱的人物,为什么他们的对话,竟引起我的同情呢?后来才知道,这是传统伦理观念的影响,我虽在幼年,这种观念已经在头脑里生根了。
这是母子之间或父子之间的伦理。《红楼梦》里,薛宝钗劝说薛蟠的那一段,也很感动人,这是兄妹之间的伦理。王熙凤和平儿睡下以后,念道贾琏在路途上的事,写得也很动人,这是夫妻之间的伦理。读起来也是动人的。
当然,《红楼梦》中,除了正面的伦理描写,也写了伦理的反面。写得也是很生动的。伦理也随时代变化,我们就不一一说明了。
总之,小说既是写社会,写家庭,写人情,就离不开伦理的描写。而《红楼梦》写得最好,最感人。
前些年,我们的小说,很少写伦理,因为主要是强调阶级性,反对人性论。近年来,可以写人情、人性了,但在小说中也很少见伦理描写。特别是少见父子、兄弟、朋友之间的伦理描写。关于男女的描写倒是不少,但多偏重性爱,也很难说是中国传统的夫妻间的伦理。
1981年10月8日
叫人记得住的小说
大概是三十年代中期,我在《文学月报》第五、六期合刊上,读过一篇小说,题名《福地》,作者徐盈。这篇小说,以保定第二师范革命学潮为题材。后不久,我又在《现代》杂志上,读了一篇小说,以国民党特务在上海秘密突击捕捉共产党员为题材,作者金丁。这篇小说的题目,后来忘记了,最近从《现代》编者施蛰存的回忆录中得知,为《两种人》。
这两篇小说,看过已经快半个世纪了,其内容记得很清楚,而且这两位作者,并不是经常发表小说的。我曾经和一个河南的青年同志谈起过,自己也有些奇怪:那一时期,我看的小说,可以说很不少,为什么大多数都已忘记,唯独记得这两篇呢?
前几个月,在一本文学丛刊上,读了俄国作家库普林的两篇小说。当时,我也对一个青年说:库普林的小说,叫人读过以后,能记得人物的每一个行动,每一个细小的情节;人物的住处、陈设,室内的空气阳光,花草的长势,人物的饮食、呼吸、喘息,一件件都历历在目,有条不紊。而我们也常常读到这样一种小说,写得像闹市一样,看过以后,混沌一团,什么清楚的印象也没有。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经过分析,我认为:前两篇小说,我所以长期记得,是因为它所写的,是那一个时代,为人所最关注的题材,也可以说是时代尖端的题材。也是我最关心的题材,因为它写到的第二师范和河北大学,和我所上的育德中学,只隔一条马路。金丁那一篇,则正是丁玲同志等人被捕以后,文学青年正处在迷惑焦虑之中。当然,这不能叫做题材决定论,还是因为两位作家的成功的创作。
至于库普林的小说,能作到这样,那自然是现实主义的功力,为我们所应当借鉴的。
1981年10月8日下午
小说成功不易
我常想,我们国家,历史文化这样悠久,书籍文物如此丰富,但是真正好的长篇小说,也就是那四部奇书;短篇小说也就是唐之传奇,宋之话本,清之聊斋。别的国家,其实也是这样。大作家总是寥若晨星,古典文学名著,并非接连出现的。
这可能与印刷条件有关,古代文字流传,先是全凭抄写,后虽能印刷,印数有限,耗费也大。所以文字能否流传,全凭质量,全凭人们愿看不愿看,选择是非常严格的。流传下来的,也是真正的好东西。
五四以来,崇尚白话小说,作者日众,出版也多。但六七十年间,检阅一下,真正成功的,一直为群众喜爱的小说,也是屈指可数的。这当然也可能与出版条件有关。旧社会、出版社为私人经营,他要照顾血本和利润。每出一本书,他要考虑销路,选择有眼光的编者,注意校勘,保证质量。这样一来,从一方面说,是限制了书籍的出版数量,从另一方面说,也限制了书的滥出滥印。
艺术生产,乃精神生产,不是工业生产,不能成批成套,一哄而起。刊物办的多,如果编者无见识而讲关系,发表的作品,滥竽充数者多,就不能提高创作的水平。出书多,如果不严加选择,不作科学评定,只以数量定成绩,定形势,不过多久,也会看出破绽来的。
当然,金沙多,将来淘出的金子就会多。但如沙和金比例悬殊太大,其结果还是不能定准的。
1981年10月17日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