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11月21日晨
小说的结尾
小说无论长短,总是开头容易,结尾较难。既是开头,则头头是道,而结尾必须结束全篇。
古代小说的结尾,大都采取团圆的形式。团圆以后,再由作者诌几句诗词,劝善惩恶。
白话小说兴起,思想内容起了很大的变化,结尾仍然是个问题。鲁迅在小说《药》的结尾,放一个花环,自己说是添一点光明和希望。但我们不能说这是“光明尾巴”的始祖。
因为这一花环的出现,仍然是作品的血肉结构,有机的连续,是与当时的社会思潮有着关联的。
三十年代初期,大众文学崛起。但在刚刚开始,冒牌货色实在不少。例如当时有个时髦作家叫穆时英,他在一篇小说的结尾写道:“谁的拳头大,天下就是谁的!”引青红帮流氓语言入小说,以为就是第四阶级的革命,当时还很有些时髦的评论家,对此加以吹捧。
这不足怪,因为无论是这位小说家还是这些评论家,根本不知道无产阶级革命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小说的失败,并不完全在这结尾上,而在整篇都是胡编乱造。
最近,接连看了几篇小说,我认为写得都很好,就是在结尾上,有些美中不足。李准的《王结实》,李志君的《焦老旦和熊员外》我已经谈过了。贾大山的《花市》,意义与李志君作品相同,而为克服结尾处的概念化,作者是用了一番脑筋的。但主题似又未得充分发挥,可见结尾之难了。
我们的作者,有了生活的积累,总愿意小说有一个正确的方向,或者说是主题。这一意图又常常借结尾之机,向读者表明,这就是出现前边说的情况的原因。
但如普希金、果戈理、莫泊桑等大家的小说,就很少此病。他们在一篇作品里,主题融合于生活描写之中,生活之流到头,主题也就表现完毕。并不像我们,前边写的是生活,而在结尾处,才点出主题来,给人以两张皮的印象。
1981年12月10日
小说的作用
古人称小说为稗乘,即别于经典之上乘也。又说,小说是街谈巷议的东西,即非登大雅之堂者。又说,虽小道亦有可观者,同时肯定了小说的价值。
我觉得古人对小说的评价,大体上还是公平的,不夸大也没有抹杀它的价值和作用。
特别提出街谈巷议,是小说创作的来源与基础,这一说法,是非常合乎实际,非常科学的。一、小说产生在群众中间;二、它最初发生,是出之以口,入之以耳的形式;三、小说的谈和议是在街巷进行的。
既然是在街巷进行,就有个影响的问题,例如谈的议的,是发生在东邻西舍的事,表扬歌颂,固然无妨,如果是暴露讽刺,那就要得罪乡人。如果谈议的事,有关区县省府,那就更需要考虑后果了。
因此,最早的小说,多是志怪志异而非志人,怪异就是说些天地的变异,狐鬼的故事。这种故事,与人事无关,尽可添枝加叶,谈得痛快。以后,因为有了文字,发明了纸墨,小说于谈议之外,还可笔记,因此有了笔记小说。小说的题材,才由妖异狐鬼,进入社会人生,才由幻想进入了现实。这自然是小说的一次革命,一次飞跃。从此,就是写些当今社会上的实事,只要不指名道姓,稍加改编,作品由纸笔流传,招惹罪祸的机会,也就相应地减少了。
但也还不能说,小说来了一次革命,就变得多么了不起,作用有如何大了。它还是小说,不是大说。
所谓大说,古时是指的孔孟的立言,帝王的大诰,是指《尚书》、《礼记》、《易经》、《春秋》这些著作。这些著作,按今天的图书分类法,好像都属于政治经济学部分,而小说自古以来称做闲书,无论如何是挤不进去的。
当然,小说写好了,也被称做文章。“文章华国”,小说优秀者,自亦有份。至于曹丕说的“文章经国之大业”,这里的文章,是指的诏书,檄文,议奏,论说,绝不包括小说在内。
随着印刷术的进步,随着小说题材日益向现实生活突进,随着作家的思想、道德情操的提高,小说的作用,也逐渐扩展和提高,这是事实。在有的国家,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小说逐渐商品化,也是事实。什么东西,一旦商品化,就会产生拜物现象。因此,由于盲目推崇,广告宣扬,把小说的作用,吹得神乎其神,使一些作者,自我膨胀,飘飘然起来了。
对于一种事物,一味抹杀,固然不好,但一味吹嘘,其招来的后果,也常常适得其反,危害了事物的本身。这种经验教训,冷眼人是看得很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