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每一时代,并不是所有的青年作家,都能代表前进的力量;也不是每一个青年作家,都能够达到艺术上成功。
正因为如此,对青年作家的政治、思想引导,是个重要的问题。老年作家,如果行有余力,最好做些文艺刊物的编辑工作,但最好不要当只挂空衔的主编。
1982年6月27日上午
小说与历史
人至老年,心力有限,则多务实,少幻想,失野心。在读书时,也愿读些有根有据的东西,例如历史文献、各朝实录之类。不愿再读小说。
当然,历史与小说,是两码事。历史以史实为主,小说以才情为主。历史兼有才情者,不过《史记》、《汉书》。欧阳修虽富于才情,但他所修史书,实在难与班马争锋。小说兼有史实者,在中国较多,自《三国演义》以来,汗牛充栋。但佳作绝少,多半只能称做通俗演义小说。
历史较小说,多可信之处,也不过相对而言。有些记述,经历了千百年,已无法与当时实事相对证,大家只好认其为信史。不然,岂不成了历史虚无主义?班固的《汉书》,史之上乘,文才史才,互不相掩;而且相映生辉。他的文章中,多形象描写。人物生动,如在目前,语言对话,透露感情。虽小说亦难达其极致。如在韩信传记里,所述韩信倒霉后情状:
信知汉王畏恶其能,称疾不朝从。由此日怨望,居常鞅鞅,羞与绛、灌等列。尝过樊将军哙,哙趋拜送迎,言称臣,曰:“大王乃肯临臣。”信出门,笑曰:“生乃与哙等为伍!”……
后陈豨为代相监边,辞信,信挈其手,与步于庭数匝,仰天而叹曰:“子可与言乎?吾欲与子有言。”豨因曰:“唯将军命。”
这样的文字,这样的描述,你说是历史,还是小说?
后人写历史小说,把这一情节采纳,不会像我照抄原文。
一定加以演义——即延长,添加其他枝叶。其结果,是画蛇添足,味道会冲淡很多。读者还是选定历史,放弃小说吧。如果作家高明,只是源源本本,把这段文字,译为白话文,写进小说,那就又谈不上是创作。
类似这样的文字,《史记》里也有很多,写得尤其有声有色。有时,我也怀疑,这样的材料,司马迁和班固,是从何处得来呢?我们可以设想:一是故老传闻;二是国家档案,包括审问、证词,别人交代的材料;三是史家推情度理,想当然之词。第三点是应该排除的,因为如果是那样,这两本著作,还能够称做史书之冠首吗?
司马迁和班固,都是世袭的史官,家里存有大量原始材料。他们精心选择、剪裁,并把自己专诚的心血投入进去,完美地表现历史人物的实际,因此得到了这样高的文字效果。这是比较客观的结论吧?我们也只能做出这样的结论。
史书是历史现实的再现,现代小说是时代生活的再现,写法不同,而作家所作的准备,专诚和热心,是一样的。
历史小说最难写好。太泥古,就只能是连缀故事,铺排典章。如剪裁取舍得当,仍可不失历史真实。如任意挥洒,借古讽今,则易与历史失之千里,不能古为今用,成为不今不古之物。
历史真实,难以在小说中再现,当今时代的面貌,就那么容易描绘吗?也不是的。几十年来,我们常常听到,用“史诗”和“时代的画卷”这样的美词,来赞颂一些长篇小说。
作为鼓励,这是可以的。但真正的“史诗”和可以称为画卷的作品,在历史上是并不多见的。中国自有白话小说以来,当此誉而无愧者,也不过《红楼梦》八十回,《水浒传》七十回而已。
有些小说,当时虽然受到如此高昂的称颂,但未隔数年,不满十载,已声沉势消,失去读者。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或因政策过时,理论失据;或因时过境迁,真假颠倒;或因爱憎翻变,美恶重分。总之,那种“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之作,就从史诗和画卷的宝座上跌落下来了。
1982年6月29日
小说与电影
因为有病,我有很多年不出去看电影了。青年时我很喜欢电影,在北平当小职员时,为了节省下买电车票的钱,我常从东单牌楼步行到西单牌楼的中央影院,去看电影。我最喜欢阮玲玉的片子。在同口小学教书时,我的宿舍的墙上,张贴着一幅从画报上剪下的,主演安娜卡列尼娜的女明星的照片。
但直到目前,我对电影还是外行。我没有参观过制片厂,只是在北京一家医院治病时,看见过在那里拍摄《女篮五号》的一些镜头,给我的印象是:当个电影演员也真不易,要不惮其烦地听从导演的指挥,看起来远不如写文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