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以外,我对于这个新兴的艺术王国,就可以说是一个完全的无知之徒了。
五十年代,我还曾希望,我写的小说能搬上银幕。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愿望,慢慢淡漠,终于消失了。
在我消失了这个愿望的时候,客观形势发生了变化,好像我写的小说,终于要改编成电影了,而且不只一部小说。
这是令人感奋的,但我总是提不起兴趣来了。有人提出要改编,我说你改编吧,愿意怎样改,就怎样改去吧。不要和我谈,也不要和我商量。因为我身体不好,不愿意掺伙这些事。
有的改编者说:我们很喜欢你的小说的风格,我们一定保证你的风格,在这部片子里,得到充分的理解和体现。我说:那太好了,你们去弄吧。
现在,我的有些小说,正在那里被改编着,有的被拍摄着。总之,谈这些影片能否体现我的小说的风格,还为时过早。
但是,我总有个感觉:到这些影片放映时,我恐怕不一定能够去观赏,即使去看了,恐怕也不一定就拍手称快吧。风格云云,那是很玄虚的问题,实在不好谈。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而电影则是仰仗科学技术成果的综合艺术。电影再现舞台剧,美术作品,舞蹈音乐,都有其先天优胜的条件。唯独再现文学作品,则有其种种不易克服的弱点。说不易克服,就是包括还可以克服的希望。
很早以前,我看过《静静的顿河》这部电影。其中再现男女主人公在向日葵地里相恋时,电影画面里出现的向日葵,只有寥寥几棵,而且不像是生长的,像临时插上去,作为布景的,给我留下了非常不真实的印象。我们知道,肖洛霍夫所描写的向日葵,场面有多大,气氛有多么浓。因此,在这样一个单薄的背景下,无论男女主角相恋得多么热烈,也提不起我的兴趣来了。因为丢失了这一场景所表现的小说里的原有风格。
与这次印象相反,我还看过电影《安娜卡列尼娜》。在赛马那一个场面,渥伦斯基掉下马来这一事件,是由在观看台上的安娜的面部表情表现的,表现得恰如其分。只是这一个细微的地方,就可以说电影再现了托尔斯泰小说以心理描写取胜的风格。
所以说,电影能否再现小说的原有风格,并不是一句话就能做到的。编剧、导演、演员的艺术修养,趣味,都要与原作取得协调融合,才可做到。而做到这一点,又谈何容易!
我的小说,又缺乏戏剧性的情节,改编成电影,就更有其困难之处。所以,我总是说:你去弄吧。鲁迅答复有人要改编《阿Q正传》时说:改编以后,就是别人的创作,与他无关了。意思是说,小说与戏剧的艺术要求,不大一样,无妨各行其是。
当然我们不能设想:鲁迅或是曹雪芹,如果看到目前由他们的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会作如何感想。只是说,小说和电影是两种艺术,硬把小说“搬上”银幕,就需要有一番过硬功夫。
1983年10月26日下午
小说与题材
长期以来,因为提倡写工农兵,在小说题材上,遂划分为三大类。三分天下,但不能形成鼎足之势。就数量而言,就成就而言,农村题材,有些偏重。而工业题材,则有些偏轻。
进城以后,虽然对工业题材,提倡甚力,直到现在,仍不能改变这种比重,是什么道理呢?
形成这种局面,不是人为的,而是中国革命的要求和中国革命的现实造成的。人民的多数是农民,革命的力量,来自农民。民主革命之始,就看清这一点了。三次国内革命战争,一次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战争,都在农村进行,农民都是主力。知识分子与农民结合,作家生活在农民中间,根深蒂固,源远流长。在文学方面,得到较多的反映,得到较好的成就,这是不足为奇的。
当时的兵,也是来自农民,兵农几乎是一家。因此在文学方面,兵也就占有优先的、重要的位置。写兵的作品,成就方面也就比较突出。而不少作家,在长期革命过程中,本身就是一名战士。
工业与文学的关系,就比较复杂。在革命初期,我们就是号召作家进工厂的。但因为种种原因,一开始,反映工人运动的小说,就带有浓重的公式化概念化的缺点。后来,革命力量转入农村,这方面也就难以为继。进城以后,虽有不少工业题材的作品出现,但也因为种种原因,这些小说常常缺乏吸引读者的力量,读起来使人感到狭隘和干巴。
困惑之余,有人想把工业题材扩展一下,提出了“城市文学”这个名目。我想:这个名目正如与之相对的“乡土文学”一样,恐怕解决不了多少文学创作上的实际问题。这样按城乡来区分文学,是不科学的,因此这个名目是站立不住的。文学本身不能作这种划分和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