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胜七却忽然沈默。因为胡爷爷关于当当车的话语,勾起了他最不愉快的思绪——远不仅仅是不愉快,说实在的,那是他最大的耻辱,也是他最大的困惑,并且还是他最大的恐惧……三十六年前,他曾被国民党特务所收买,就在这鼓楼的前头,去追打那些进行“反饥饿、反内战”游行的青年学生,而所获得的代价,不过是每打一个学生得到一个馒头……当游行队伍被冲散以后,有一个留长发的大学生跳到正在行驶的当当车后踏板上,一手Jm 著车门,一手散发传单。卢胜七在打红了眼的情况下,竟疯狂地冲向当当车,伸手去拉拽那大学生,企图把他拉下车来;没想到那大学生竟伸腿踢他,拼死抵抗,他便上去抱住那大学生的腿,生把那大学生从车上扯了下来;两人滚倒在地,扭作了一团,在几秒钟里,他俩的脸离得那么样地近,两人的眼珠几乎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显然,他俩从此谁也忘不了谁了……可是后来也不知怎么一来,那大学生被人救走,卢胜七倒挨了几脚,疼得钻心——救护大学生的,好象倒并非是参加游行示威的人,而是几个路过的壮工。卢胜七站起身来骂了一阵,啐了一阵唾沫,便晃著肩膀领馒头去了。
解放后,卢胜七隐瞒了他这段丑恶的历史,直到“文化大革命”
当中,才被揭发出来。他确实是知罪认罪,他明白了,那当年散发传单的共产党人,不怕流血牺牲地同国民党英勇斗争,正是为了使他那样的乞丐不再过那不象人样的生活……可是他很快又陷于惊诧与困惑。有一天大街上开过某国家机关游斗“走资派”的大卡车,那最后一辆卡车上有个挂黑牌的 “黑爪牙”,那模样,似乎分明便是当年同他滚作一团的那个共产党大学生!这是怎么回事呢?当年国民党特务花一个馒头代价让他去打的人,怎么今天反倒被共产党自己 “打倒在地,还踏上一万只脚”了呢?……
又过了几年,“四人帮”倒台了,卢胜七偶然去亲戚薛永全家串门,在垂花门那儿,他恰巧同住北房的张奇林打了个照面,张奇林倒没什么反应,他心里可怦怦乱跳——他觉得那人恰恰就是当年Jm 著当当车车门散传单的那位,也就是前几年让人给挂著黑牌子当“黑爪牙”游街的那位……他假作无意地问了一下薛永全,薛永全告诉他,人家眼下是国务院的正局级干部,说不定过两天就升副部长、部长!卢胜七那天没敢喝酒,背上直冒冷汗,出了薛家的屋,低著头一溜烟地快步窜出了院子,从此再不敢去那院串门……可他回家后几次细细回忆,又觉得跟薛永全住同院的那位张局长,似乎并不是当年那个同自己扭成一团的大学生,因为那大学生眉心有个如同黄豆般大的黑痦子,而张局长眉心却分明平平整整、乾乾净净……
卢胜七的突然沈默,使胡爷爷和海老太太的谈兴受挫。吹来一阵小风,带来阵阵寒意。卢胜七晃著鸟笼,揉著核桃,踱了开去。胡爷爷和海老太太朝下棋的那一群望去,那一群倒还丝毫没有散摊的意思。
当天的《北京晚报》已经开始发卖,他们有人已经买到了 《北京晚报》,并且已经根据晚报四版上的“星期棋局”《步步为营,稳健入杀》,摆上了林宏敏对邹正伟的残局,一步步地进行著复验……而那位前区商业局的吴局长,则正同身边的一位白髯老人同猜晚报三版上的“口字谜”。他很快便猜出 “一字四个口,五谷样样有”是 “田”字,但让 “奇形怪状一个口,口字隐约藏里头”给难住了……
既然人家都没有走,海老太太也舍不得这就回家。太阳眼瞅著失去了那最后的火力,寒意一秒一秒地扩散著,她望著眼前的大街,只见依然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不禁想起早年的一首“京华竹枝词”:暮鼓晨钟不断敲,苦心婆口总徒劳。
满城人竟功名热,犹向迷津乱渡桥。
她既然熟记这首 “竹枝词”,想必是已 “看破红尘”,达到“顿悟”
境界了吧?其实不然……
胡爷爷尤其不愿回家,他是能在这鼓楼根多捱一会儿便要多捱一会儿。见海老太太吁出一口气来,他怕她这就要起身离去,便立刻找出个话碴来搭讪:“您那个院儿,许快给落实政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