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只好朝赵编辑道声“对不起”,赶紧去厨房。
厨房里不仅坐著父亲和杏儿,还有薛师傅。
父亲的脸色不知为什么很难看,荀磊还没进入情况,便听父亲闷声闷气地质问自己:“怎么叫唤你几次,你都不出来?”
杏儿一旁为他解释:“磊子哥不是来了客(读qie)吗?您叫的时候,他们正聊著,没听清楚也不为怪……”
父亲嘴里咬著烟斗,并不谅解他,“噗噗噗”地喷了几口烟,依旧闷声闷气地对荀磊说:“你架子就那么大?见了你薛大爷,叫唤一声都不会?”
薛师傅忙说:“磊子一进来就冲我点头……”说时荀磊已经叫了一声“薛大爷!”他便笑著说:“这不,院里的孩子们就数磊子懂礼,您可别冤屈了他!”
偏这时候冯婉姝探进个头来招呼著:“荀磊!你来!”
荀师傅威严地咳嗽一声,命令荀磊说:“你给我站住!”
冯婉姝吃了一惊,她一吐舌头,头缩回去了。
薛师傅便亲热地招呼荀磊说:“磊子过来,坐我身边!你大爷有话给你说——是这么回事儿,你爹你妈真是如来的心肠,见我们家为著一块外国坤表闹炸了窝儿,给我们想了个救急的法子,还得让你劳动一趟……”
薛师傅向荀磊形容那丢失的瑞士雷达镀金小坤表的款式时,冯婉姝把赵编辑送出了院门。当她回到荀家,进入厨房时,她发现荀师傅脸色仍旧阴沈,便过去解释说:“大爷,刚才来的是出版社的编辑,关系著荀磊的事业,所以我们多说了一会儿……”
荀师傅冷冷地说:“事业!你们那事业就那么了不得?……我当过兵,我当兵的时候,就从来没想过要当总司令。能那么想吗?……”
荀磊赶紧给冯婉姝递眼色,冯婉姝便不再说什么。
薛师傅道谢著辞去了,他还要赶回婚宴,去把替他临时张罗的荀大嫂换下来。荀磊说了声:“爸,我去买啦!”也便出屋。冯婉姝赶紧过去跟杏儿说:“咱俩这就开始包吧!”杏儿心里忽然非常可怜冯婉姝,便亲热地说,“来,俺杆皮儿,你包,俺俩合包的准好吃——不让有一个下锅散馅的!”
荀师傅噙著烟斗,走出了厨房,到自己屋里,坐到沙发上,靠著,想心事。他想起前些日子,磊子和小冯在他跟老伴面前,叽叽喳喳地议论著什么 “事业”。小冯说起外国从前有个大人物——对了,说的是法国的名叫拿破仑的那么个皇帝——说过那么一句话:“一个不想当元帅的士兵,就不是个好士兵!”磊子跟小冯对那话简直崇拜得不行。老伴觉著新奇,跟他们打听,磊子跟小冯就你一句我一句地掰开了揉碎了解释给她听。老伴听了光是乐:“哟,要是当兵的都成了总司令,那谁还能指挥谁呢?”荀师傅听了心里却老大的别扭。他当年为什么去当兵?不当兵,不投共产党,他就得饿死!他当年为什么去打仗?不打败那国民党反动派,穷人就翻不了身!他从来没想过他要有什么个人的事业!他想过当总司令吗?他连争取当连长的想法也没有过。当他进入工厂以后,时常有师弟问他:“你怎么打完仗就回家了呢?你要留在部队,现在说小了不也得闹个正团级?”那倒不假,当年一块儿参军,后来留在部队的,如今都有当上正师级的主儿呢;不过他荀兴旺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他在战场上是个普通的士兵,在工厂里是个普通的工人,如今他在后门桥那块儿是个普通的修鞋匠;他的血和汗流得正当,他为国家和群众出了力,他自己的生活也越来越好,他从来没为亏心事睡不著过觉,他自己看重自己,也得到了周围人们看重。
象他这样生活,有什么不好呢?……可磊子和小冯他们,分明是不满足了。他们一天到晚踅摸著什么 “事业”,总想拔尖儿,出人头地……
当然他们倒也不是光为个人打算,听他们议论的那些个“事业”倒也都是国家需要的;他们也不是想使奸耍滑,去坑蒙拐骗,他们好学习,好钻研,肯下苦功夫,敢干大事情……难说谁是谁非;但他们跟自己,分明已经是两套心思!唉,看起来,倒是杏儿那样的孩子,心思更跟自己贴近……
荀兴旺的估计并不准确。在厨房里,两个姑娘一边包著饺子,一边聊天,当冯婉姝把荀磊惨遭不公正的退稿一事告诉给杏儿以后,杏儿竟比冯婉姝还要激动,她诚心诚意地说:“印那么一本书,得要多少钱?他们不给印,把稿子给我,俺跟枣儿给磊子哥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