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扬长而去。人们在背后望著她,以为她会武术;那老妇人千里攥著那两块钱,比丢了钱时还发懵,竟忘了追上去向她道谢。
可杏儿走迷了路。越迷她越慌张,毕竟她是头一回出那么远的门。
当太阳渐渐睡进远山,田原的色彩变得暗淡时,她急得流出了眼泪。
终于,绕了好大一个弯子,她才认准了回村的路。天眼看就要黑下来了,杏儿的心象吊桶一般上上下下。她突然感到她十八年所生活的村落是那么渺小,离开城市竟有那么遥远。她从未有过的那么一种孤独感、空虚感袭上了心头。她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没立住,摔倒在地,筐子滚得老远。她爬起来,就势坐在一个土埂上,爽性哭出了声来。
就在这时,有一个声音传入她的耳中:“郭——杏——!”“杏儿——姐!”
这亲切的声音给了她无限的温暖,无限的力量,她一下子跳起来,迎著那声音跑了过去……
当杏儿终于和枣儿汇合到一起时,她见到的是枣儿一张惶急烦怨的脸。当她和枣儿进到家门时,娘二话没说,伸手就给了她脸上一巴掌。这是多少年来娘头一回动怒打她,可她觉得这一巴掌是那么甜蜜,蕴含著那么多深切的关怀和难以形容的挚爱。她迫不及待地扑进了母亲的怀抱,尖著嗓子大叫了一声:“娘!”
第二天娘原谅了她的一切,包括那舍出两块钱的慷慨行为。
八○年麦秋后,他们村实行了包产到户的责任制,二十岁的杏儿成了家里名副其实的顶梁柱。枣儿高中毕业,试著考了大学,没考上——原也没指望考上,但杏儿一定要枣儿去试试,结果那回他们那个区没有一个人考上,所以大家都心平气和。杏儿和枣儿不让娘再下地干活,杏儿把地里的活儿包了,由她做主,让枣儿在家里养上了鹌鹑。
枣儿有文化,买了养鹌鹑的书,能看懂,能照办,还能针对当时当地的情况灵活掌握,结果成了村里的小专家,带动起五、六户一块儿养起鹌鹑来。县里的食品公司跟他们订了合同,他们不但提供鹌鹑蛋,还提供种鹌鹑和肉鹌鹑。娘在家里专管做饭,还喂了一口猪、十来只鸡,那猪喂著为了过年时宰来自家吃,那鸡喂著为了自家吃蛋。杏儿家眼见著富裕起来,到杏儿进京之前,她家原有的三间房整修了不算,还给枣儿盖齐了三间带廊子的新瓦房。枣儿成了村里最拔尖的几个姑娘的争夺物件,只要他自己下定决心,挑准了人儿,娘和杏儿立时就能给他风风光光地办妥喜事。
是秋收后一个天高气爽的日子,娘、杏儿和枣儿坐在院里柳树下吃饭,杏儿问起枣儿:“你究竟想把谁娶到娘身边来啊?要是红玉,俺可别扭。”红玉是红桃的妹子,随红桃到石家庄去给干部当过保姆,杏儿觉得她们姐俩都太张狂,过去一心想嫁个城里人,如今红桃嫁了村里腰包最鼓的张木匠,红玉一天恨不能往枣儿的鹌鹑窝边来三趟。
枣儿红著脸,笑著说:“姐你放心,她是剃头匠的挑子……”说到这儿,朝杏儿望望,脸更红了,终于,把憋在肚子里多少天不好意思说出来,可又不能不说的话吐出了口:“姐,不办完你的事儿,俺的事儿说啥也不能办。”
娘也望著杏儿,叹出了一口气来。
杏儿心里热烘烘的。娘早私下跟她盘算过。娘也曾提出来,先把她风风光光地送出去,再把枣儿的媳妇风风光光地接进来。杏儿跟娘表白过:“俺不是还没恋上哪个人儿吗?再说,不把枣儿的事从头到尾操持完了,您说俺能先走吗?俺走了就是人家家的人了,回来操持碍手碍脚的,哪能象现在这样甩得开?”娘听了点头。就在那种情况下,娘开始提到了荀大爷,提到了荀大爷生下的跟杏儿同年的磊子哥,提到了杏儿她爹跟荀大爷的非同一般的关系,自然也就提到了当年两个口盟兄弟的 “指腹为婚”。在以往生活贫窘的情况下,娘没心思提起这些事,偶尔提及,也只作为一种单调生活中的玩笑式的点缀;然而当家里生活富裕起来以后,娘便觉得原有的差距大大地缩短了,因而那梦幻般的设想,也似乎有了一定的可能性。近来娘嘴里常忽然间冒出这类的话来:“你们荀大爷不知道是不是还住在钟鼓楼那边?”“你们磊子哥不知道找上个什么工作?”“荀大嫂不知娶进了儿媳妇没有?”……
杏儿越来越成为一家之主,她早用不著在娘和枣儿面前害臊,这天枣儿既然当著姐姐面提起了姐姐的婚事,她便爽性给他们一个明确的回答,并提出了自己的计划:“枣儿的事俺操持,俺的事说实在的也不宜再拖。俺虚岁都上二十四了,咱们村有几个俺这么大还没出阁的?
两个巴掌都凑不齐了。可你们也知道俺眼皮沈,心气高。俺要找就得找个可心可意的。俺这辈子还有个心愿,就是进趟北京城。所以俺打算大秋以后去趟北京,一来看望看望荀大爷荀大妈,二来为枣儿置办点鲜亮的家当,三来呢……也撞撞俺的大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