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胜七一九八二年已经六十九岁了。他早已退休。他养了一只画眉、一只蜡嘴,为它们置备了精致而昂贵的鸟笼、食罐、罩慢等器物,前者养著为听鸣唱,后者养著为观衔球。卢宝桑总成不了家,跟父母合住,便把他那间屋的整堵墙排满了自焊的方形鱼缸,养的都是热带鱼,有神仙、吻嘴、蓝曼龙、虎皮、斑马、玻璃帆船、五彩金凤……
等许多品种,鱼缸里还栽培著玉簪、皇冠、如莲、香蕉、牛舌、菊花……
等各类水草。由此可见他们父子二人的物质、精神生活,毕竟与祖辈已有了很大的不同,但从丐头爷爷身上所渗透下来的一种乞丐心态,以及从父亲卢胜七身上散发出来的,“硬乞”精神,却还是不难从卢宝桑身上寻到烙印。
而卢宝桑之所以成为卢宝桑,却还不仅受熏陶于父系,也受熏陶于母系。
他母亲卢黄氏,出身于天桥——即与钟鼓楼遥相对应的南城贫民集团。据说从敌伪时期到解放前夕,天桥有所谓 “八大怪”,他们当中有:“大金牙”(拉洋片儿的,徒弟叫“小金牙”);“云里飞”(唱小戏的,穿戴的是纸糊的行头);“蹭油儿”(卖一种去油污的东西,边唱边卖);“管儿张”(用小竹笛放入鼻子里吹,能奏出各种曲调来);“王半仙”(同闺女一起变戏法,主要的节目是舞白纸条,纸条能在他们父女手里里外蹦、上下套);“宝三”(表演中幡、摔跤的);孙洪亮(卖虫子药,边卖边唱,后来居然成为一霸,购置了铺面,欺压百姓,解放后被镇压);“大兵黄”(曾在军阀军队中当过下级军官,身板特奘 (北京人把特别健壮称为“奘”,音???a?),他每天在天桥摆一圈凳子,卖点跌打损伤药,但他既不表演杂耍,也不表演武艺,而是坐在那里,甩开嗓门大骂,骂时局,骂贪官,骂污吏,因为他骂得有理,骂得痛快,所以天天有人坐成一圈听他叫骂。他穿一身陈旧的灰军装,山东德州口音,撂著辈儿骂脏话,竟因此得名)。卢宝桑的母亲,传说就是“大兵黄”的女儿,不过人们也只是私下窃议,除了派出所的户籍警,似乎也没有人敢去当面问她,而户籍警对此好象也从未产生过多余的兴趣。不管这传闻确否,从卢宝桑母系那儿,他确实又熏出了一种敢说敢骂、敢打抱不平的气概。
且说在薛纪跃办喜事那天,卢宝桑作为首先到达的亲友,一进门就给薛家带来了诸多不快。他来的最直接的目的是为了大吃大喝一番,他也并不掩饰这一点,所以他迈进了新房,见到薛纪跃并无什么贺喜的例话,先问薛纪跃索要三五牌香烟;未能遂愿后,他只好降格地权抽“礼花”;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他便站起来在屋里转悠,最后转到五斗橱前,踮著脚尖研究著墙上的结婚照。忽然他“嗤”地乐出了声来,那是一种阴阳怪气的闷笑;笑完他挨近薛纪跃身边,凑拢薛纪跃耳朵问:“怎么著!没先玩玩?我看她够你招呼一气的!”
薛纪跃脸刷地红了,气急败坏地把他一推:“去你的!胡吣!”
卢宝桑宽容地冲薛纪跃挤了挤眼,便叼著烟卷出了新房。他麻利地拐进了充当临时厨房的苫棚。
薛大娘见了他,不得不敷衍:“哟,宝桑来啦!你爹你妈怎么没一块儿来呀?”
卢宝桑嬉皮笑脸地说:“薛大妈,给您道喜啦!我爹我妈倒想来呀——可您跟大爷不是没请他们吗?”
薛大娘扬著嗓门应付:“哟,咱们两家还用得著虚礼儿吗?还用下帖子呀。知道了信儿,自然就该来呀——你们不也没”随份子“吗?
我就不挑这个礼儿,咱们谁跟谁呀,光你帮著搬家具,那股子牛劲,就顶别人俩仨“份子”哩!“所谓”随份子“,就是亲友们给喜家的小额现金,一般少则两元多则二十元。薛大娘点到这个问题,让卢宝桑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忙假装参观厨房中的种种景象,结果自然就同正铺摆大冷盘的路喜纯对上了眼。
路喜纯早从声音听出是他,四日相遇后,路喜纯便微笑著对他说:“你又到这儿足撮(放开胃口吃别人请叫”足撮(??o)“。)来啦?”
“哥儿们!”卢宝桑没想到今天薛家请来的大师傅竟是路喜纯,他不由“惊呼热中肠”,一巴掌拍到路喜纯的肩膀说,“是你呀!你可得好好地露一手啊。这是我大爷大娘家,我二兄弟办喜事,看在我面子上,你也不能含糊呀!”
薛大娘不由问:“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卢宝桑抢著回答:“他爹原先跟我爹在一块儿蹬平板三轮。他妈我也见过,两人前后脚都 ”嗝儿屁“(”嗝儿屁“,死的鄙称。又说成 ”嗝屁潮凉“;旧时代北京小市民认为人死时先要打一个嗝,再放一个屁,然后七窍流水(潮),最后全身冰凉。)了。他跟我一样,还是条光棍儿!”
这话一出来,薛大娘心里又添了点不自在。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考察,她本已对路喜纯的手艺和做派产生了信任和好感;可卢宝桑一揭“底儿”,原来这路喜纯偏是个父母双亡的光棍汉,真不巧!他那晦气,该不会通过饭菜,传到咱薛家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