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精神状态,实际上是他们 “浅思维”中的一种心理反抗方式。
如果我们用“深思维”透视一下的话,便会理解到,他们可以从相互交谈不理顾客(或边热烈交谈,边冷淡而迟慢地应付顾客)之中,取得一种心理平衡,显示出他们一群的独立价值,使顾客意会到不是他们有求于顾客,而是顾客有求于他们,即不是他们该伺候人,而是顾客该为获得某项服务付出一定的人格代价。同样的,当著顾客的面来回来去地清点款项与单据,则可以显示出他们工作的庄重性、严肃性以及特别容易被顾客忽略的技术性,从而获得一种心理补偿(谁说我们的工作光是取取拿拿?)……
在社会主义服务性行业中,的确有那样一些全心全意为顾客服务的先进人物。他们之所以先进,归根结蒂是他们对自身、对社会,能作一种进入哲理状态的深入思考,他们把站柜台当作献身一项伟大事业的光荣手段,所以他们绝不会有潘秀娅式的表现。而潘秀娅他们所以总不能由 “浅思维”进入 “深思维”,说到底还是因为文化水平低下。
比如说,潘秀娅就没有三维空间的概念;她也全然不清楚中国的近代发展史 (且不论近代以前的历史知识);看一部电影 《巴黎圣母院》她觉得有趣,但故事究竟发生在哪一国的什么时代,她弄不清楚;她虽然在照相馆工作,但照相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感光材料究竟为什么有成像的能力,她至今还是稀里糊涂……看来要让她这样的市民青年形成社会主义觉悟,树立共产主义理想,甚至需要从普及天文知识、生物发展史和简要中国历史知识入手,因为归根结蒂,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一门科学,也就是说,是一种文化,并且是一种高级的文化。
在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那一天,我们这个星球上的文明正在继续向前推进。在一些科技、生产发达的国家,电脑已经开始走向普及;在我们祖国,许多现代化的重点工程已进入紧张的全面施工阶段;北京城也在分秒不停地跑步前进,二环路上的立体交叉桥已经全部竣工,一座座新的建筑象春笋般拔地而起……但是,潘秀娅,这北京城里最平凡的一个社会成员,却以仍不能进行哲理性思考的灵魂,迈进了她人生中的一个新的阶段。
经过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的思想禁锢,一九七八年才有人公开呼吁在社会生活中给爱情以位置,但一九七九年便有人对爱情提出了很高的哲理性标准:“爱,是不能忘记的。”一九八○年,报刊上、银幕上出现了一股爱情热,以至于人们不是担心爱情找不到它的位置,而是抱怨爱情过多地占有了位置;一九八一年以后,更出现了五花八门的关于爱情的见解和表现,一些勇敢者甚而开始研讨起婚外爱情和爱情的“合理可变性”这类问题来;不少时髦青年在这愈演愈烈的时代潮流中,根据自己的理解选择著自己信服的理论,并大胆地付诸实践……
但这一切对于潘秀娅这类的青年市民来说,却影响甚微。无论作家们的精心结撰还是评论家们的揄扬贬斥,潘秀娅都全然不知,回为她除了电影杂志,不看别类杂志,而看电影杂志时又主要是看图片;照相馆订的有报纸,她也看,但主要是看电影广告和漫画。
对于她来说,自从过了二十二岁,“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 “浅意识”就支配著她积极地行动起来。对于她来说,这件事的意义很简单:她要在够得著的范围内,找一个尽可能好一点的物件。她缺少想象力,更谈不到有什么罗曼蒂克的情绪,她绝不具备那种看了《水晶鞋和玫瑰花》这部英国影片,就在入睡时把自己幻化为“灰姑娘”的气质。她是非常实际的。二十二岁到二十三岁这两年里,她觉得自己应当向知识份子这个领域冲击。尽管就知识份子这方面来说,那时候还呼吁著给他们 “落实政策”,但潘秀娅这样的姑娘不但早在心目中给他们落实了政策,而且一直企盼著能成为他们圈子中的一员。她曾在照相馆的那位专攻“开眼术”的小夥子身上下过功夫,勇敢到在他卧病在床时,提著水果去他家探望;但她不光从那小夥子的态度上看出来,更从小夥子父母的眼神里看出来,她那个打算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她及时地知难而退。她明白了她的两个姐姐为什么到头来都嫁给了工人。进了二十四岁范畴以后,她频繁地通过介绍人同国营工厂的小夥子见面,有见过一面、两面、三面……至五、六面的,她看上别人而别人看不上她的不多,大半是别人愿意同她搞下去而她及时地刹了车——那几个小夥子不是个子太矮,便是家里负担太重;要么就是刚进公园便想动手动脚,让她讨厌……接近二十五岁时,她才把选择范围降至与她平齐的行业中。她大嫂是百货公司开 “蹦蹦车”(三轮摩托卡车。)的驾驶员,经常往商场运送化妆品一类的小百货,因此熟悉了商场卖香皂牙膏的售货员们,薛纪跃便是其中之一。他总是自觉地帮著卸货,显得格外憨厚、质朴。潘秀娅的大嫂再细一打听,这小夥子父母都是正派人,都拿著退休金,一个哥哥早独立了,家里没有别的杂人,又有房子可供他结婚,家庭条件可算相当不错;小夥子比潘秀娅大七个月,身高一米七五,脸庞长得相当水灵,跟生人说话时还有点爱脸红,显见脾气也不错——于是乎她便给小姑子牵上了线。潘秀娅在同薛纪跃逛了三次公园、到薛家去过两次以后,就明确地表了态:她乐意。
爱情!潘秀娅甚至没用这个辞汇进行过思维,在她的思维中只有“物件”这个概念;“我爱你”这个简单的句子,在她同薛纪跃搞物件的过程中,双方也都没有使用过,他们只说过:“我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