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喜纯微微地摇头,心里连连叹气。他太了解卢宝桑了,他们俩小学时候还是同学。卢宝桑原来比他高两个年级,后来蹲班蹲到他在的那个班。他最见不得卢宝桑那既不尊重别人也不自尊的丑态。他们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赶上了 “文化大革命”,小学高年级学生也学著中学、大学生的“造反派”揪斗校长、老师,卢宝桑那时候比一般六年级的学生大一岁,个头已经基本长足,显得身粗力大,开头,他也戴个大红袖章,以“红五类”自居,那时他似乎确有这个本钱。据说他爸爸卢胜七,在解放后镇压钟鼓楼一带的恶霸时,帮著行刑的解放军捆绑恶霸,拖著恶霸拉向法场,表现得非常革命,非常勇敢。所以,在揪斗校长、老师的批斗会上,他总扮演那揪著人家“坐飞机”的角色。他除了撅人家胳膊、按人家脑袋,还要想出其他各种各样恶毒而刁钻的办法来侮辱人,如猛踩人家脚背啦,揪耳朵让人家偏仰著脸 “示众”啦,拿墨水瓶往人家衣领里灌墨水啦……他干这些事时还爱一边朝台下的“革命师生”扮鬼脸儿。后来,他更把这种虐待狂的劲头施加到同学身上,他让那些“黑五类”家庭出身的同学用脑门顶著墙上的钉子罚站,用别针把他们的 “认罪书”别到他们的胸脯肉上。可是,过了没多久,不知怎么的,卢宝桑的爸爸卢胜七在单位里被揪出来了。
路喜纯去看过大字报,当时看不懂,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有人揭发他,解放前夕北京的大学生进行 “反饥饿、反内战”、抗议国民党反动政策的示威大游行时,国民党的军警收买了一批流氓打手,让他们放手冲撞游行队伍,打跑一个学生给一个馒头,被收买的打手中就有卢胜七,他一次就挣了十八个馒头!这事被揭露出来以后,卢宝桑顿时由“红五类”变为了 “黑五类”。让路喜纯感到奇怪的是,卢宝桑并没流露出什么悲苦忧伤,这倒还罢了——在学校后来那些批批斗斗的荒诞场面中,卢宝桑竟往往不等别人揪他,便自动站到被批斗的位置上,高高地撅起屁般,双臂向后高抬,有一回他还自己当众打自己的耳光……
回忆起来,最最令路喜纯不能容忍的,是正当他在台下默默地同情著卢宝桑时,一瞥之中,卢宝桑却斜著脸儿朝他吐舌头出怪相!
长大以后,路喜纯常把卢宝桑当作一面镜子,来检验自己的灵魂。
他可以原谅卢宝桑以往的愚昧,他也可以容忍卢宝桑现在未能涤尽的恶习,但他自己却无论如何要引以为诫,他要永远尊重别人的人格,更要尊重自己的人格。
路喜纯真不乐意卢宝桑出现在这家的婚宴上,他所精心烹制的这些莱肴,肯定要遭到卢宝桑的荼毒!比如这个铺放美观精巧的尺二冷盘,当中是土豆泥垫出的两颗套在一起的心,上面用金糕条镶嵌出了一个鲜红闪亮的喜字,周围用火腿、虾片、蛋卷丝、猪头肉、黄瓜盅、番茄花、松花蛋瓣……等等组成了彩色的对称图案。这冷盘上了桌子,是应当 “一看”、“二品”,之后才 “三报销”的,但你怎能保定卢宝桑不一筷子就把它搅个稀巴烂呢?唉!
卢宝桑却全然不能体察路喜纯的心情,他在路喜纯面前油然生出一种优越感来——此刻路喜纯是伺候人的,而他自己恰是被路喜纯所伺候的宾客之一。他油腔滑调地命令著:“你小子可不许在这儿留一手啊!你 ”丫挺的“(”丫头生的“的快读,即私生子之意,骂人话。)把你的本事全给咱倒腾出来!”
这时,薛纪跃的大姑一家来了,卢宝桑闻声出去同薛大娘一起招呼著——原不是生人,且不说薛永全和大姑他们那死去的二弟当年也是乞丐帮的,当年在隆福寺混的大姑父,跟卢宝桑母亲家,不也是有过来往的吗?卢宝桑心里浮出这七穿八达的亲友关系,更觉得他今天在这儿吃香喝辣是名正言顺了。
忽然薛永全师傅汗涔涔地提著个鼓鼓囊囊的草包回得家来,大家乱哄哄地互相招呼著。薛师傅不无焦急地对薛大娘说:“你看这事儿——马凯餐厅说今儿个运啤酒的车不来了,昨儿个他们剩得不多,一会有两桌华侨包饭,全得上。咱们的啤酒可就全黄了!”
薛大娘不由唠叨起来:“你看!我就知道你没一样事能办成!昨几个我说早点把它买回来搁著,你不干,说什么搁屋里头酒要坏,搁屋外头瓶子要裂,还是搁人家餐厅冰箱里最好——你看今儿个怎么样?
人家不认帐了吧?……“
薛师傅遂说:“我从马凯餐厅那儿一路找到地安门,今儿个都没啤酒,我只好在地安门商场买了十瓶”麦精露“……”
“那玩意儿哪行呀!”卢宝桑激昂地插进去说,“没有啤酒还办什么事儿!小跃子他们两口子往后能顺顺溜溜过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