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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卢宝桑的父亲卢胜七,成年以后大体上属于“硬乞”的行当;北京解放的时候他已经三十六岁,还没成亲,直到一九五○年被政府救济安置,当了蹬平板三轮车的工人,才算有了个真正能有益于社会的固定职业;一九五二年他奔四十岁去的时候,才娶上了卢宝桑的娘,而她当时也已经三十五岁了。这一对晚婚的夫妻在婚后第二年有了卢宝桑这么个独生子。

曾经在北京市内的货运事业中起过重大作用、并至今仍起著一定作用的平板三轮运输业,长期以来属于合作社即集体所有制性质,细细考察起来,其中的三轮车工人,经历纯洁的城市分民固然占一定比重,但也不乏两股旧社会的沈淀物:一种即是卢胜七式的贫民,贫则贫矣,而又并无劳动资历,大都是过去的乞丐、混混、破落户的败家子弟等号人物;另一种则是解放前下层军官、警察、帮闲中罪行较轻、民愤不大的那夥人,经过一段审查、教育,或宣布为管制分子,或免予法律处分,因他们与上一类人物一样,并无一技之长,所以其中一部分也安置到了平板三轮运输工人的队伍之中。这两种人有著若干共同点:缺乏劳动习惯,精于抽烟喝酒;缺乏自尊自爱,惯于谈男说女;贪小利却又讲义气,善挥霍却又能吃苦……当然,绝非人人都是这样,而随著中华人民共和国对他们的消化、改造,他们中的多数人也确在不断地发生著弃糟粕、增精华的可喜蜕变。

但是,把他们完全消化、改造为新人绝非易事,须知改造溥仪、改造战犯也有他较易入手的一面——他们有文化,可以作哲理性的思考,政治立场一旦转变,倏忽可成可爱可敬之人;改造社会沈淀物却有极其艰难的一面——他们没有文化,却有著一肚子垃圾,即使他们政治上没有问题了,他们也还可能散发出可厌可鄙的气息。

有一回在鼓楼边烟袋斜街里的鑫园浴池,卢胜七、薛永全、荀兴旺仨人恰好遇到了一块。仨人在最烫的池子里泡够了身子以后,就都到外头卧榻上躺著歇息。这时候如果有人注意观察他们,就会发现他们尽管一眼望去都不属于干部、知识份子,而属于劳动群众范畴,但各自在体貌、气质上,又有著明显的差异。

荀兴旺师傅皮肤黧黑、粗糙,但肌肉饱满、匀实、紧凑,整个体态给人一种粗旷而充实的美感。这主要不是因为他比他们要小上几岁,而是因为他是一个从小从事正常体力劳动的生产者和战斗员,开头是种地,后来是当解放军,最后当产业工人。

薛永全师傅皮肤白中透黄,体态略偏肥胖,但又处处显露出艰辛生活所留下的痕迹——他把两块雪白的大浴巾那么一围、一披,再往卧榻上那么一躺,你就是不知道他当过喇嘛,也能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寺院中的卧佛,那形象很难说美,却也绝不丑陋,也就是说,望去还是顺眼的。

卢胜七的皮肤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土褐色,脑门上有个畸形的肉疙瘩,那是当年搞“硬乞”时,有意培植起来以供铁钉插入的;右胸上有个怪模怪样的伤疤,则是当年在“硬乞”中钩以铁钩的所在……和他的许多蹬平板三轮的同行一样,他们从三、四十岁才开始从事正常的体力劳动,因此,一方面他们不可能再根本改变早已完成发育的体型,另一方面他们的骨骼、肌肉系统又不得不拼命尽力为适应新的负荷而变形、增生,因此他们的体型大都变得格外古怪。卢永胜就是如此:胸肌并不发达,而腹肌紧凑,上膊精瘦而下膊粗大,腿部青筋暴凸,整体形象令人不禁联想起一只螳螂或蜘蛛来。

他们的气质就更加不同。荀兴旺要了壶茶,就用浴池的茶叶,服务员来冲水时,他亲切而自然地同服务员搭话;从他的表情上可以明白无误地看出,他觉得服务员同自己是阶级兄弟,现在人家为他服务,另一场合他也许就为人家服务。薛永全也要了壶茶,也买的浴池的茶叶,但他只将袋茶的封口撕开三分之一,倒入壶中一半茶叶,然后将纸袋折好,将另一半茶叶留下,以备带回家中;当服务员冲水时,他欠身连道 “劳驾您哪”,礼数极为周到,但多少显得有点世故。卢胜七可大不一样了。他是自带的茶叶,用小扁铁筒装著——待人家的茶都沏好了以后,他才取出那茶叶筒,连连对人家说:“用我这沏吧,用我这沏吧,我这是一块二一两的正庄货……”人家自然辞谢,他便把人家的茶壶端过来,掀开盖儿看不算,还把鼻子凑拢去闻,呲牙咧嘴地说:“不灵不灵,这五毛钱一两的色儿不正,味儿不纯,喝了拉嗓子眼儿。”评论完了把自己的茶叶筒盖子打开,硬凑到人家鼻子底下让人闻:“闻闻我这是什么味儿!”他高声吆喝著催叫服务员,让人家来给他冲茶,人家端来了茶壶,他拉过来从壶盖检查到壶嘴,挑出了一大串毛病……当人家往壶里冲水时,他斜倚著,微闭著眼,分明是在享受著一种伺候……

卢宝桑的父亲卢胜七跟薛永全、荀兴旺就这么著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