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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郎并不一定感到幸福。
“好好的,你怎么又给”掐“了?”薛大娘实在忍不住,责备薛纪跃,“你留神别把答录机鼓捣哑了!”
“妈,坏不了!”薛纪跃没心思向母亲解释。他坐在崭新的电镀架折椅上,神经质地摆弄著答录机。
答录机是新的,录音带也是新的。这盘新带子是朱逢博的独唱曲,带电子琴的小乐队伴奏。薛纪跃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什么此刻不能耐心地把每一首歌听完。他已经好几次中途把停止键按下,又按快进键让带子转到下首歌,可是当那首歌从某一音符突然响起时,他又不能容忍开头的不完整,于是便又按停止键,又进行短暂的快退,往往退又退得多了,使他更加烦躁……朱逢博被他折腾得总那么颠三倒四地忽而尖啸而出,忽而戛然而止,难怪本打算在这一天里容忍薛纪跃一切的薛大娘,也禁不住当面抱怨起来。
终于,薛纪跃似乎把兴趣稳定在一首充满了气声和颤音的歌曲上。
薛大娘怜惜地望了他一眼,吁出一口气,继续忙她的一摊子事去了。
薛纪跃呆呆地坐在那里,心里很乱。此刻他没有逻辑清晰的理智思维,他的头脑里淤塞著一大堆互相纠结、冲撞的散乱思绪。他知道那终于不可避免的局面即将来临,那似乎是他盼望已久的,可也确凿是他忧惧以待的……
……没有电脑选曲的功能,就是差劲!虽说是四喇叭的,但牌子不硬;牌子硬的如今并不难买,自己工作的那个商场交电组就有,可实在太贵!交电组的许师傅劝过自己,“干吗要四喇叭?买个俩喇叭的”三洋“,听著比你要的这个不差,既经听,又省钱……”自己确实动摇了,可潘秀娅坚定不移:“就得四喇叭!”
薛纪跃朝屋子四面望望,他感到潘秀娅的这种“四喇叭精神”无处不在。
不过,潘秀娅——这位一会儿便要坐著出租小轿车来的新娘子,绝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贪心不足的人。她从她那个家庭里摔打出来,她首先知道地有多厚。她爹她妈一共生了六个孩子,仨小子仨闺女,她是老五,底下还有一个待业的弟弟。她爹是一家洗染店的工人,她妈一年有三季推著小木车到十字路口卖冰棍。论经济情况,她家比薛家穷得更多、更透,从来一分钱都恨不能掰成两半儿使。就拿吃菜来说,黄瓜从来是单等到拉秧以后一毛钱一大堆了,才舍得买来吃,那些又短又弯、肚子又胖粒儿又大的黄瓜,她家吃了该有多少?拌著吃、熬著吃、擦成丝儿拌馅吃……所以,她倒不是那种手里有了钱就当水泼的人。她自打到照相馆当营业员以后,也就知道了天有多高。
她们那个照相馆有时候包揽外出照团体照的生意,她给摄影师傅打下手,去过大机关,见过大场面。去得早了,有时候人家客气,还拉到茶话会乃至宴席上入座,见著过好多的名人、阔主儿,那号场面是再贵重的东西也不足为奇……可她知道,自己够不著人家那个生活标准,疑心妄想没有用,白坑害了自己。她就是这么个不仅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并且量著天和地的尺寸办事情的人。
看吧,现在这间新房里的东西,除了人家赠送的,全是依著她那满打满量的尺寸置备的。她自己拿出二百块钱来,父母再给她三百,哥哥姐姐们包下了全部床上用品和锅碗瓢盆,不再拿钱;薛纪跃没有私房,挣工资以后钱都交给他妈,用的时候再问他妈要,但他爹妈有一个专为他立的存摺,拿出来办事的时候是七百八十几元,刨去留著摆席、散糖的三百元,置家当的钱不到五百元;这统共一千来元置家费到了潘秀娅手里,她使用起来就好比吹一只彩色的气球,她要把那气球吹胀到最大的限度,但又决不让它爆掉。她所购置的东西说出去都得是最中听的,而且要尽量实惠。双人床一定要弹簧软垫、两边上人的那种,即便够不上正经八百的 “席梦思”,总也不能要她哥哥姐姐家里还在耐心使用的那号光板床;大立柜一定要三开的;沙发一定得葛丝沙发布 “全包”的 (真皮的不敢问津,但人造革的决不能要);写字台一定得 “两头沈”;五斗橱一定得是带靠背镜的;折叠桌一定得是能方变圆,圆变方的(但不必买电镀架的,因为搭上塑胶桌布以后,谁去看那支架?烤漆的就行);折叠椅却一定得是带电镀架的;酒柜一定得是一头高一头矮,双拉门上不是粘著拉手而是电磨凹槽的……就是脸盆架,也一定得是带高挑毛巾架和双皂筐的。这就难怪她同薛纪跃去买答录机时,宁愿牌子软一点,也非得要四喇叭的不可了。
薛纪跃也曾同她争论过:“我宁愿要俩喇叭的名牌货,也不要四喇叭的杂巴凑!”她呢,针锋相对地掀著嘴唇说:“我宁要小羊头,不要大牛尾!”
好嘛!眼下这屋里倒是塞满了“小羊头”——大面上听去全是擦著天的高档货,其实,双人床是薛纪跃跟她几乎跑遍了城里所有的家具店,把腿都跑细了一半,才终于在永定门附近买下的,好处就是那里卖的是处理品,褥面上有点污损,比别处便宜十块钱。“床单一铺就看不见了不是?”潘秀娅这么对薛纪跃说,倒好象她中了什么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