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任保是全村闻名的“懒蛤蟆”——坐着不动,张嘴等食吃。这个人在十几岁死绝了双亲,跟着一些地痞流氓鬼混,学得一身毛病:吃、喝、嫖、赌,卖尽了十多亩田地和一座山峦,就又学会了偷。那时,任保招引了一些赌棍,喝酒吃菜,大赌特赌。他这个人一喝酒什么都忘得干净,说平常最怕死的胆子,也变得能包天。有年春天,台风刮得非常之大,浪暖海口的渔船被卷翻一百多艘,海水漫过海滩,好些村庄被淹没。黄垒河的水被风吹得几乎流不动了,家家户户都将屋顶压上泥坯、木头,紧紧守着快被大风掀起的屋顶。惟有任保家相反,大白天门窗关堵得严严实实,屋里烧得暖暖和和,聚拢了七八个酒肉朋友在赌钱。直到太阳落山,把钱输光赢尽才散局。任保醉昏昏地出来小便,发现院里散乱着茅草,他往房顶一看,真是和尚脑袋——一溜净光,一颗草也没有了。他这才知道,一整天烧炕、炒菜、烧水、炒花生用的草,都是房子上刮下来的呀,要不他家哪有一把存柴剩草呢?
八路军来这以前的一些年,任保和本村一个姓冯的寡妇兼巫婆相好。那时他才十七八岁,寡妇已靠三十了,但他成夜地睡在她炕上。直到任保的家产踢蹬光了,冯寡妇翻脸说是神仙托梦与她,不能再和有麻子的人来往了。“树倒猢狲散”,这以后,就再没有认得江任保的朋友了。
还是江任保的父亲在世的时候,给他订的亲,才使任保没当光棍汉。他这媳妇比任保大三岁,也是满脸的麻子,长得又高又粗,力气大得在女人中是罕见的,挑起一百多斤的担子,行走如飞,和没拿东西一样。别看任保丑陋疤怪,干瘦得象猴子,脾气倒挺大,动辄给老婆气受。不过他知道自己只及老婆肩膀高,她的胳膊比他的腿还粗,所以只动嘴不动手,每次只是骂骂,不敢说打,但还伸拳擦掌想试试。直到经过一仗,才识虚实,再不敢充大丈夫打老婆了。
那次是任保在冯寡妇家喝了酒,领受巫婆姘头的旨意回家寻衅打架的。
那时任保媳妇正怀头胎,眼看要临产了,但她还上山打柴,挑回一担青年男子都够挑的湿松柴。她放下柴担刚进屋,躺在炕上的任保嘴吐酒沫子,叫她擀面条吃。于是,她就抱起磨棍推磨——磨面。
任保听着磨隆隆响过几声就停了。便骂道:“你他妈的!快点,老子饿坏啦!”不见反应,又叫道:“你等死啊!”忽然,西间响起婴儿哭声。任保翻起身,怒吼着:“你他妈的不推磨,领谁家的孩子回来干么?”仍不见回答,他就跳下炕拾起擀面杖,抢到正间。老婆不见了,磨道上有滩血。任保媳妇推着磨感到肚子痛,她一蹲身,一点没费事,孩子掉到裤裆里。她弯腰咬断脐带,上西间炕上找破衣服包起婴儿,就势躺在炕上。
任保见老婆没事似的躺在那里,更火了:“你他妈的!俺饿着肚子等汤喝,你倒舒服地伸懒腰。”照老婆腿上就是一擀面杖。
任保媳妇没有动,他又加劲向她屁股上打一棍:“臭娘们!你想上天……”
任保媳妇陡地起身,抓过擀面杖向炕沿一砸——偌粗的棍子一折两截,照任保胸前就是一拳。任保踉跄着,摔到北墙上。
这一拳,打得任保浑身沁汗,酒气也飞了。他暗自叫苦,悔不该听冯寡妇的话,招得自己皮肉受罪。他正想闭嘴起身出走了事,忽听院子里人声喧嚷,几个孩子、女人闻声赶来了。老婆打男人,真是天下少见。任保恼羞成怒,叫骂着喊道:“你这臊娘们!我刚才打得轻了吗?我再给你两下。”他又冲上前。
任保媳妇溜下炕,也不管眼前有人,裸露着怀,冲任保骂道,“你妈怎么养你这末个种子!受你那臊狐狸的挑唆,来家没事找事!今儿要打就打到底,俺管你个够!”
任保见女人真来了,吓得跑到院子里,眼睛随时向后路瞅,身子却一跳离地半尺高,威风凛凛地向老婆咆哮:“你他妈的敢出来,今天就叫你见阎王!”
“好小子别草鸡,你在那等着。”任保媳妇哭骂着向院子冲来。
瞧热闹的人来得多了,都忍住笑,没有去劝解的,想看看任保这孬种怎样挨老婆的打。有的还嘘嘘几声,添油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