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张氏追随着烈属证进入胡同深处。这正是我们脱身的好时机,但皮发红却跟随着万张氏进入了胡同,好像鬼附了他的身。
我哀求着:“爹,咱们回家过年去吧?”
皮发红猛地回过头,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喷射出磷火一样的光芒,在磷火照耀下的那张脸,变得很陌生。我吓得快要死了,刚想松开这人的衣角,撒腿逃跑,逃回家去找我的娘,但这个适才千方百计不让我抓住他的手的人,却突然用他的冰凉潮湿的大爪子,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现在是我想挣脱他的手,但他的手牢牢地握住了我。我只好被他拖曳着,深入了这条绝户胡同。
为什么把这条胡同叫做绝户胡同呢?因为这条胡同里的人家,不是寡妇,就是光棍,夫妻双全的,也没有后代。我们平常里是轻易不到这条胡同里来的。但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却鬼使神差般地来了。万张氏追赶着她的烈属证,烈属证跟她调皮。儿啊——儿啊——万张氏就把烈属证当成了她的儿子了。这时,迎面来了一个人,手里举着一盏纸糊的红灯笼。从这盏红灯笼出现那一刻开始,天就完全黑了。
举灯笼的人,左脚踩住了一张烈属证,右脚往前一跨,把那张还想逃蹿的烈属证也踩住了。这时,万张氏也就追到了他的面前。
“皮发青你这个杂种,你把我两个儿子踩坏了哇!”
万张氏的哭叫,告诉我们这个打着红灯笼把除夕的夜晚迎来的人,就是我父亲皮发红的族弟皮发青。在那个“亲不亲,阶级分”的年代里,按说我父亲应该和皮发青格外亲才对,因为皮发青既是我们的本家,上溯三代都是赤贫,那真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但皮发青和我父亲皮发红却天生的不对付。在这个村子里,最不把我父亲这个主任放在眼里的,就是这个皮发青。
皮发青弯腰从脚底下把那两张烈属证捡起来,递到万张氏的手里,说:“老太太,回家去吧,把这两张烈属证挂起来就行了。”
万张氏拿着自己的烈属证,颤颤巍巍地走进了自己家那两间低矮破败的小屋,这样的屋,连我这样的小孩子,都要弯着腰才能钻进去。
“皮发青,你家的像挂好了没有?”我父亲皮发红气汹汹地问。
皮发青把手中的灯笼高高地举起来,照着我父亲的脸,说:“挂了,是不是想来看看?”
“是的,我就是要看看。”
“那就来吧。”皮发青转过身,在前面引着路,在胡同里走了一阵,拐进一条幽暗的小巷。他那盏灯笼射出的光芒仅仅把他身体周围那一圈黑暗照得昏黄,昏黄之外,是一片漆黑。我们在漆黑之中,头上是闪烁的群星,和一道道拖着长尾巴的流星。
在一个低矮的柴门前,我父亲皮发红突然停住了脚步,问:“我说皮发青,你打着盏灯笼想去干什么?”
“找歪脚印。”
“什么?”
“找歪脚印啊,每年的除夕晚上,我都要打着灯笼,把我这一年里留在村子里各个角落里的那些走歪了的脚印找回来,然后放在坛子里收藏起来。”
“简直是鬼话,”我父亲皮发红说,“我看你是中了邪了。”
“只有鬼是不留脚印的,只要是人,都会留下脚印。”皮发青推开柴门,率先进入,然后问我们,“进来,还是不进来?”
“你以为我怕你吗?”我父亲皮发红说,“哪怕你是龙潭虎穴我也敢闯!”
我和皮发红跟随着皮发青进了他家的院子,发现院子两侧竖立着许多纸人,这些纸人,都是在“文革”初起时,村子里游行时扎制的象征着那些著名的坏人的傀儡。想不到这些傀儡都集中到这里来了。皮发青高举起灯笼让我们把傀儡们看清楚,嬉笑着说:“他们正在开会呢。”
进了堂屋,他举起灯笼,照着那副已经高高挂起的家堂轴子。那上边,那些穿着蟒袍戴着乌纱帽的人们,用仇视的目光盯着我们。
“好啊,”我父亲皮发红恼怒地说,“皮发青,你竟然敢抗拒公社革委的指示,私自藏匿家堂轴子,并且胆敢挂起来!你赶快给我摘下来,换上毛主席的宝像。”
“本来我也想挂毛主席的宝像,”皮发青说,“但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毛主席对我说:‘皮发青啊,你们想挂我的像也可以,但不要把我的像当成你们的家堂轴子。你们的家堂轴子上,都是死人啊。你们把我的像挂在家堂轴子的位置上,摆上供品,你们这不是咒着我死吗?告诉我,这个主意是谁出的?他想干什么?’”皮发青严肃地看看皮发红,点点头,继续说,“我一琢磨,可不是嘛,把毛主席当家堂轴子挂,就是把毛主席当成死人嘛!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这个大主任,掂量掂量吧!”
这时,一阵阴凉潮湿的风从院子里刮进来,那些排列在院子两侧的纸糊的大人物发出一阵簌簌啰啰的声音,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嗤嗤的冷笑。我的头发直竖起来,脊梁沟里冷飕飕的。那个纸糊的灯笼上的红纸,被里边的蜡烛引燃,变成了一个火球,转眼间烧光,熄灭,屋子里一团漆黑。在火光最明亮的那一个瞬间,我看到家堂轴子上那些人,一个个横眉竖目,下巴上那些美丽的胡须,都扎煞起来。我不由自主地怪叫一声,转身就跑,但额头撞在了门框上,一阵头晕目眩,一腚坐在地上。这时候,我听到黑暗中,一声脆响,分明是一个人的腮帮子,被另外一个人狠抽了一巴掌。那么,只能是皮发红的腮帮子被皮发青抽了一巴掌。我听到皮发红喊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