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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4  ★★★收藏章节〗〖手机版

村子里那三辆去县城迎接茂腔剧团的马车鸣着响鞭从大街上穿过时,公鸡刚刚打了第二遍鸣,离天亮,还得会儿工夫,但大嘴已经睡不着了。大嘴是个九岁的男孩,名字叫小昌,但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大嘴。大嘴是个喜欢热闹的孩子,听到鞭声,他很想爬起来,跟随着马车,到县城里去,看着那些工作队员们怎么样背着行李上车,又是怎么样坐在车上,一路唱着戏,沿着新铺了黄沙的大道,一直到达村子。大嘴和哥睡在一铺炕上,爹和娘,还有小妹妹,睡在另外一铺炕上。他听到爹和娘也醒了。爹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娘不耐烦地说:

“心中无闲事,不怕鬼叫门!睡吧。”

妹妹哭起来,似乎是尿了炕,娘大声咋呼着:

“哭!尿了这么一大片,还有脸哭!”

妹妹的哭声渐渐低了,爹和娘也没了声息。哥在炕那头翻了一个身,吧嗒了几下嘴,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梦话,便又打起了呼噜。一条破被子,大部分被哥卷了去,他扯着被角挣了挣,根本挣不动。他睁大眼睛,望着黑乎乎的房顶。几只老鼠在纸糊的顶棚上来回奔跑,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他感到被老鼠们震落的灰尘落到了嘴巴里,便侧过身,面对着灰白的窗户。迷迷糊糊中,他感到自己爬起来,穿上冰凉的棉衣,缩着脖子,从房门缝隙里钻出。蹑手蹑脚,走过甬路,生怕惊动了父母;屏住呼吸,经过鸡窝,生怕惊动了公鸡。侧身从院门的缝隙中钻出,到了胡同里,遒劲的北风迎面吹来。他用袄袖子捂住嘴巴,跑上河堤,越过石桥。头上繁星点点,桥下的冰闪烁着灰白的光芒。过了桥就是通往县城的大道。他奔跑,似乎只有脚尖着地,道路惨白,砂土在脚下飞溅,仿佛苍白的浪花。他很快就看到了那三辆像船一样飞快地往前滑行的马车,悬挂在马车一侧的防风灯笼放出黄光,闪闪烁烁,宛如神秘的眼睛。然后就听到了马喷响鼻的声音和马蹄的哒哒声。他加速追了上去,脚尖仿佛踩着弹簧,每蹬一下,就获得很大的力量,步伐大得无法估量,身体在空中连续地跃起,接近马车时,他用力一跃,轻飘飘地落到了车厢里。车把式杨六披着光板子羊皮大袄,抱着鞭子,缩着脖子,坐在辕杆上打盹。拉车的辕马是匹瞎马,全靠着拉长套的马引路。马和人都悄无声息,马脖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马车平稳前进,几乎没有颠簸。冷气袭来,无遮无挡。他感到双腿像被猫咬住一样痛疼。这时他才发现,因为走得匆忙,竟然忘记了穿鞋。不但忘记了穿鞋,而且连棉裤也没穿。不但没穿棉裤,而且连棉袄都没穿。他发现自己是赤身裸体着坐在马车上。他想趁着黑夜跳下车,赶快回家穿衣,但马车越跑越快,一会儿只有左边的车轮着地,一会儿只有右边的车轮着地,仿佛是在波峰浪谷中飞速滑行的小舟,他只有双手死死地抓住车栏杆才能不被甩下去。天色越来越亮,阳光像干燥的红色粉末,洒遍了大地,染红了树木、枯草和天地间的一切。飞奔的马车猛然刹住,停靠在一个高大的戏台前面。他还没来得及下车,就有许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上来,绕着马车,围成一个巨大的圈子。最前面的那些人,个个眉清目秀,脸上涂抹着厚重的油彩,身上披挂着斑斓的彩衣。这些就是茂腔剧团的人啊,演花旦的宋萍萍,演青衣的邓兰兰,演老旦的吴莉莉,还有演老生的高仁滋,演花脸的盖九,演武生的张奋,外号猴子张,能一连串儿翻二十八个空心跟斗……茂腔剧团的人全来了,都在笑,男的张开大嘴,女的捂着小嘴。他感到羞愧难当,使劲地收缩身体,往车厢里那条装满了草料的麻袋下钻去,身体刚刚被遮盖住一半,那条麻袋就被一只大手拎走了。车把式杨六,用鞭杆挑着一件红色的单衣,在他的面前晃动。他伸手去拿红衣,鞭杆倏地缩了回去,同时他还听到了杨六的冷笑,然后又听到许多人的笑声。那鞭杆挑着的红衣,又悠悠晃晃地到了他的面前,刚一伸手,它又缩了回去。然后又是笑声。他恼怒地忘记了羞耻,站起来,跳到车栏杆上,破口大骂。杨六巨大的拳头,捅到他的面前。他没有躲闪,而是猛然地张大了嘴巴,就像一条吞食老鼠的蛇,把那铁一样生硬的拳头咬住,然后,一点点地吞下去,吞下去。他听到有人悄悄地说:这个孩子,好大一张嘴啊!嘴大吃四方,这个孩子必是个有福的。他又听到一个人响亮地说:快掐住他的脖子!果然就有两只冰冷的大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努力挣扎着,听到从自己的鼻孔里发出了尖利的、类似鸡叫的声音……

公鸡叫响了第三遍,大嘴猛然惊醒。他感到浑身冰凉,手脚麻木,脖子僵硬,运动不便,似乎围上了一道铁箍。哥一翻身又把全部的被子卷去,他只好把棉袄披在身上,蜷缩在炕头发抖。小公鸡鸣声稚嫩,听起来竟有几分像猫叫。如果村干部把剧团的演员派来家吃饭,娘一定会让爹杀了公鸡隆重招待。娘做的一手好饭菜,每次上边下来干部,村子里派饭,都派到家里来。尽管干部们吃罢饭会放下一斤粮票三毛钱,但娘是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他们吃了,那点钱和粮票根本不够。从娘和爹满脸的喜气上,大嘴知道,招待干部,虽然折本,却是荣耀。家里成分不好的,即便摆上龙肝凤髓,干部们也不会去吃。不久前,在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那个当过还乡团的五麻子,在棍棒的打击下,把爹咬出来了。自从民兵队长三邪把这个消息悄悄地告诉了哥,哥又把这个消息回家说了后,爹和娘的脸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笑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