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走进了大队部广播室,大喇叭里响起他的声音。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像被火焰烤的。广播喇叭里传出他喝水的声音,咕咚咕咚的,好像饮牛一样。我父亲说,各家回去赶快把毛主席的宝像挂起来,傍晚时,他会挨家挨户地去检查。我父亲还说,各家都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供上,尽管毛主席不会吃咱们的,但咱们的这颗忠心,要表示出来。
我溜到广播室里,看到我父亲皮发红坐在一把椅子上,让那个名叫翠竹的女人给他剃头。皮发红的脖子上,围着一条紫红色的围巾,围巾上落满了发渣子。这样一条围巾,只能是翠竹的。翠竹是大队里的赤脚医生,中西医皆通,不但能给人往屁股上打针,还能给人静脉注射。她不但能给人打针,还能给猪打针。革命前夕我们家养了一头猪,长到将近二百斤时,突然病了,发烧,咳嗽,不吃食。这样一头大猪,能卖一百多元钱,在那个年代里,一百多元,可是一笔大钱。一辆大金鹿自行车,也不过值一百多元。大队里没有兽医,要想给猪治病,必须要跑二十多里路,到公社兽医站去请兽医。我父亲一改拖拉作风,飞跑着去请,但那些人架子奇大,不出诊,让我们把猪送去医治。那时我父亲还没当革命委员会主任,没有面子。如果把这样一头大猪绑起来,送到公社去,病不死,也就折腾死了。情急之中,我娘厚着脸皮,找到翠竹。吭吭哧哧地把情况说了一遍。翠竹背着药箱子,二话没说,到我家来,在猪的耳朵上,找到一根粗血管,一针见血,注射进去满满一管子抗菌消炎的药物,猪连哼都没哼。这猪,第二天就认食,第三天就完全好了。后来,这头猪长到二百五十多斤,卖到公社屠宰组,杀了个特等,每斤价值五角三分八,统共卖了一百三十多元。这件事,我父亲和我母亲经常念叨,感念翠竹的恩德。我父亲当了主任后,对翠竹格外照顾,每年给她加了五百工分,每月还给她补助五元钱。所以,她把自己的围巾围到我父亲脖子上,遮挡发渣子。看到我后,皮发红把按在翠竹屁股上的手收回去,说:“皮钱,你来得正好,让翠竹姑姑给你剃个新头。”
我一听剃头,抽身就走。我听到皮发红对翠竹说:“旧社会,穷人家的孩子,过年没有新衣裳穿,就剃一个新头。”
我回到家,看到娘正在包饺子。堂屋正北那张桌子上的杂物已经挪走,桌子上经年的灰尘也扫去了。
娘说:“皮钱,去找你爹,让他回家摆供,熬浆子,贴对联,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
“我爹在广播室里剃头。”我说。
“谁给他剃头?”娘问。
“翠竹。”我说。
“翠竹?”娘怒冲冲地说,“你赶快去叫他,就说我犯病了。”
我上了大街,看到十几个孩子,靠在一堵墙壁前,在玩“挤出大儿讨饭吃”的游戏。游戏的方式很简单,就是大家贴着墙,站成一排,发声号,两边的死劲往中间挤。谁被挤出去,谁就是大儿子。但被挤出去的,马上又贴到队伍的最后边,死劲往里挤。挤到最后,总是乱成一团,几十个孩子,你压着我,我压着他,在地上滚来滚去。无论是谁家的家长,看到自家的孩子玩这个游戏,都会毫不客气地上前,拧着耳朵,把他从队伍中揪出来。因为这个游戏,最费衣裳。即便是暂时磨不破衣裳,也会弄一身泥土。仿佛一个在地上打过滚的驴。这样的游戏我喜欢。有这样的游戏玩,我还去找那个名叫皮发红的人干什么?我紧紧裤腰带,扑上去,背贴着墙壁,死劲往中间挤。一个孩子被挤出去,又一个孩子被挤出去。又一个,又一个。很快我就到了中央。孩子们齐声喊叫:“挤啊挤,挤啊挤,挤出大儿讨饭吃!……”
我用脚跟蹬着地面,脊梁紧贴着墙,坚持着,不出去当大儿子。来自两边的力量,挤得我的骨头叭嘎叭嘎响,再不出去,只怕连尿都要被挤出来了。实在坚持不了了,我的意志一松懈,身体就出来了。这时,我看到皮发红和翠竹相跟着,沿着大街走过来。在我身后,有孩子说:“看,皮发红和翠竹来了。”
孩子们更加兴奋,喊叫声震天动地:“挤呀挤呀挤呀挤,挤出大儿讨饭吃……”
皮发红和翠竹腋下夹着宝像,到了近前,停住。皮发红问我:“皮钱,你娘包完饺子没有?”
“你赶快回家吧,我娘说,她的病犯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