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家的人不是人吗?”
皮发红被我问愣了。张口结舌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火,声色俱厉地吼我:“你给我闭嘴!问那么多事干什么?”
“我看皮钱问得很好。”我娘在里屋不冷不热地说,“连一个孩子的问题都无法回答,你们这个革命,我看也是狗操猪,稀里糊涂。”
“小孩的话,小孩的话最难回答,”皮发红说,“连孔夫子都被三岁小儿项橐给问短了吗,何况我。”
“唉唉唉,”我娘说,“皮大主任,你可要注意了,孔夫子可是被你们批判过了的。”
“嗨,我还把这话茬给忘了,可见封建流毒是多么难以清除!”皮发红说,“我说夫人,我知道你是高小毕业,认识一千多字,知道小米里含有维生素,鸡蛋里含有蛋白质,你就别跟我叫劲了。革命,不是挺好吗?”皮发红指指院子里那圈明瓦亮的大金鹿,说,“不革命,能有大金鹿吗?”又指指娘腿上的条绒裤子,“不革命,你能穿上条绒裤子吗?”然后问我,“皮钱,你说,革命好不好?”
“很好,好极了,”我说,“革命很热闹,革命很流氓,不革命,你哪里能捞到摸翠竹姑姑的屁股?”
“好啊!皮发红,你这个流氓!革命革命,革到女人腚上去了!”我娘手持着擀面棍冲出来,对准皮发红的脑袋就是一棍——嘭——皮发红慌忙用手去遮拦——嘭——这一棍打在皮发红的手骨上——“你他娘的还真打”——“我打死你这个色鬼!”
皮发红主任捂着头蹿到院子里,大声说:“王桂花,我要和你离婚!”
“你要是不离,就不是人做的!”我娘怒吼着。
“革命啦!革命啦!”我得意地嚷叫着。
嘭——我听到自己头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眼前金花乱冒,接着看到王桂花红彤彤的脸,和那脸上瞪得溜圆的大眼,接着听到她说:
“小兔崽子,你也不是个好东西!”
嘭——这一棍子也打在了我遮挡脑袋的手骨上。我抱着头,蹿到院子里,和皮发红站在了一起。
王桂花拿着擀面棍冲出来,我跟随着皮发红跑出院子,跑出胡同,站在大街上。
五
已经是傍晚时分,大街上冷冷清清,看不到一个人影。皮发红摸着头上肿起的大包,怒冲冲地说:“你这个混蛋小子,我啥时摸翠竹姑姑的屁股了?”
“剃头的时候,你的手就在她的屁股上,看到我进去,你的手就缩回去了。”
“你一定是看花眼了,小子,”皮发红语重心长地说,“小孩子,眼睛不要那么尖,不该看到的事情,不要看。看到了,也不要说。说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看,我挨了两棍子,你也挨了两棍子,是不是?”
“想不到她这么狠毒。”我摸着头上的包说。
“狠毒,你才知道她狠毒?”皮发红说,“不过,再狠毒,她也是你的娘。”
“快过年了,我们怎么办?”
“你跟着我,去检查几户人家,在大街上磨蹭一会儿,等她的气消得差不多了,咱们就回家去。好不好?”
“好。”我说。
我跟随着皮发红,沿着大街,迎着夕阳,往前行走。他那双大皮靴踢踏着冻得坚硬的地面,发出很大的声响。临街的人家,多半都大门紧闭,新贴的对联,红红黑黑,没有一点喜庆气氛。有好几户人家,竟然贴着白色的对联。我知道这些贴着白色对联的人家,新近死了人。往年里这个时候,早就有鞭炮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的大门,也都是敞开着的。因为按照古老的说法,这个时候,正是祖先回家过年的时刻,他们的车马,发出我们阳世的人听不到的声音,从荒郊野外,或者是另外一个繁华世界,汇集到村子里,各归各家。院子里撒着的谷草和黑豆,就是为那些我们看不见到骡马准备的。这个时候,关着大门,无疑是把祖先关在了门外。那么,村子里这条大街上和每条胡同里,应该是车马拥挤,那些愤怒的祖先,正在用拳头敲打着子孙们的大门,并且发出怒吼:不孝的子孙们,开门!也许,他们很能理解人世的变化,今年暂时不回来了。或者,那边也正闹着革命,他们也不能够回来了。我越想越糊涂,索性就不去想这些问题。我父亲皮发红或者是不甘寂寞,或者是忠于职守,在走街的过程中,大声喊叫着:
“提高警惕,严防破坏。挂好宝像,准备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