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上泼油!”我父亲说。
就有一个民兵,用勺子舀着柴油,往轴子上泼。
我父亲皮发红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点燃,把燃烧着的火柴棍儿,扔到锅上,幽默地说:“有灵的升天,无灵的冒烟!”
轰然一声,暗红的火苗腾起,足有半米高。锅里的柴油也被引燃,火苗更高,与大队部的房顶齐平。革命的烈火,熊熊燃烧,院子里那几棵大杨树上细弱的纸条给热流冲击,颤抖着,并且发出声响。几个风僵的蝉,从树上掉下来。灼热的火焰把周围的人群逼得连连倒退,一直退到了墙根上。前排的人,把夹在胳膊弯子里的毛主席像松散开,拿在手里,扇着扑到面前的黑烟。我父亲皮发红指点着那些人,怒吼:“你们,怎么敢把宝像那样?!”
那些人顿时觉悟,慌忙把手中的宝像卷拢,依旧夹在胳膊弯子里。
黑烟里有一股浓重的油漆味儿,还有一股焚烧多年旧物时发出的那种特有的灰尘味儿。我父亲皮发红往后退了两步,把头上的帽子往后推推,但马上又往下拉拉。烈火烤得他焦躁不安,仿佛一只心烦意乱的猿猴。那些民兵们,纷纷后退。在我父亲皮发红的叱骂下,民兵们只好跑上前,从大堆里抱起几卷家堂轴子,往前疾跑几步,身体尽量地往后仰着,将家堂轴子扔到火堆里,然后连蹦带跳地后撤。撤到后边,就捂着嘴巴咳嗽。那些家堂轴子,在大火中爆裂着,弯曲着,许许多多穿袍戴帽的人物,在火光中一闪现,马上就消逝了。各家各户的祖先,也包括我家的祖先,在烈焰中化成了灰烬。为了加快燃烧的速度,我父亲皮发红又给民兵们下达了命令,让他们把那些尚未扔到火里的家堂轴子抖开,将轴子上下两端的那两根木棍扯下来。许多人家的轴子,是用了白纱做衬、刷了桐油防腐的,往下撕扯,并不容易。我父亲就让民兵,从最靠近大队部的人家里,拿来了两把镰刀,往下砍削,于是就发出真正的裂帛之声。那些庄严的画面,展现在观者面前,践踏在民兵们脚下。我父亲这个革命者,似乎是为了坚定那些民兵们的信心,排除他们心中的犯罪感觉,还不时地上前,用他那两只穿着大皮靴子的脚,轮番踢踏着那些画面,嘴巴里还恶狠狠地喊叫着:
“这些封建主义!这些牛鬼蛇神!这些封建主义!这些牛鬼蛇神……”
我父亲每踏一脚,我的心就紧缩一下。我父亲每骂一句,我的罪恶感就加重一分。当然也不仅仅是这些,还有一些骄傲和自豪的感觉,羼杂其中。因为,我们绵羊屯大队,二百零一户人家,一千一百零八口人,只有一个革命委员会,革命委员会里,只有一个主任,那就是我父亲皮发红。
我父亲皮发红,原先是个酒鬼、懒鬼、邋遢鬼,在我娘的骂声中度日,即便是给他一双新鞋,用不了三天,鞋后帮就被踩倒,趿拉在脚下。革命初起,我父亲皮发红扯旗造反,把原先的干部统统打倒,登上了主任的宝座。我父亲当了主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改变形象,做了一套蓝色的军便服,胸前佩戴上一个碗口那么大的毛主席像章,买了一双土黄色的翻毛大皮靴,高的,无法踩倒后鞋帮。革命前他走起路来踢踢踏踏,大老远就能听到。革命后他走起路来咯咯噔噔,依然是大老远就能听到,但声音和气势大不相同。我父亲皮发红这种人,是天生的革命分子,他在革命前后判若两人的表现,让村子里许多见过世面的老人感叹不止。皮发红革命成功后,立即就给我家带来了好处。那时候物资紧张,许多东西都要凭票购买。公社里分配给每个村子一张自行车票,被他购买,崭新的大金鹿牌自行车,镀镍的部件闪闪发光,能照出我的影子,自然也能照出我父亲和我娘的影子。买车的钱没有,先从大队借上。供销社分配给村子里两块条绒布,我爹给我娘留下一块,做了一条裤子,没钱,也先从大队里借上。我娘对此还有顾虑,对我父亲说:这样干,群众不会反映吗?我父亲说:革命,总要有点好处,没有好处,谁还革命?毛主席早就说了,要反对绝对平均主义,官长骑马,士兵也要骑马,哪里有那么多马?就算每人能平均一匹马,那官长也要骑匹好的……
在烈火烤灼中,我回忆着我父亲革命后发生的事情,心中感到安慰了许多。我想我父亲皮发红要做的事情,总是正确的,因为他是主任。我偷眼看着众人的表情,在缭乱的烟火中,众人的脸,都有些鬼鬼祟祟。只有我父亲皮发红和那些民兵的脸,是那样的激情洋溢,红光闪闪。我父亲皮发红和民兵们红光闪闪的脸上,流出汗水,只有在他们脸上流出汗水时,我才发现,他们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灰尘。所有的家堂轴子都扔进了火焰中,锅底下的木柴也被引燃了,火势凶猛,生铁锅随时都可能熔化。在这种情况下,无论什么样子的高手,也不可能从火中抢救出一副完整的家堂轴子了。革命其实已经胜利。我父亲皮发红发令,让众人散开。众人还若有所待似的不离开。我父亲冷笑一声,先走了。看热闹的人,这才渐渐走散。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