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扁推广普通话,高大有最反对,在街上,见了人,说不上两句话,就把话头引到这件事上:“瞧她那个浪狂劲儿,出去喝了两天自来水,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她那叫普通话?那叫溲臭蒜!真是祸害人,我每天都要跑到河里去,洗两次耳朵……”
我们知道,高大有反对小扁,是嫉妒心理作怪。学生们都喜欢小扁。小扁上课,教室里一片欢声笑语。轮到他上课,学生们不是打盹就是捣乱。还有,小扁的工分,比他高。他找到书记,质问:“小扁才教了几天书?我教了二十om多年,凭什么她的工分比我高?”书记不冷不热地说:“小扁的工分,村里说了不算,是公社里定的,你不服,就到公社去反映。”他到公社教育组去反映,教育组的人说:“人家是中专学历,文件规定,拿最高劳力工分。”教育组的人还说,“老高,解小扁是公社里树立的典型,她用普通话教学的事迹,已经报到县里,县里很重视,很可能要向全县学校推广,你跟她攀比,不是自找霉气吗?”气得他,跑到供销社饭店里,喝了半斤白酒,醉了,一路叫骂,见了鸡骂鸡,见了狗骂狗。认识他的人都说:高大有疯了。我们也认为高大有疯了。他去找书记,明摆着是“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他也不想想,书记的儿子宝田,刚纳了新的党员,会计兼着团支部书记,高头大马,仪表堂堂,对小扁早就有意。虽然前些年小扁拒绝过他,但这几年,来往不断,小扁如果不还乡挣工分,这事儿自然也就黄了,但如今小扁回了乡,这事儿,如果不成,就是奇了怪。
深秋时节,小扁推广普通话的运动,掀起了高潮。村子里的墙上,写满了拼音字母和字,旁边还画着图画。到了晚上,一群孩子,在她的带领下,拿着白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走街串巷,大声喊叫:
是‘人’不是‘银’,是‘肉’不是‘右’。
是‘师’不是‘斯’,是‘割’不是‘嘎’。
是‘猪’不是‘驹’,是‘牛’不是‘游’。
是‘龙’不是‘灵’,是‘熊’不是‘行’。
是‘日’不是‘义’,是‘国’不是‘鬼’。
是‘灯’不是‘冬’,是‘软’不是‘远’。
是‘耕’不是‘京’,是‘药’不是‘月’。
是‘然’不是‘严’,是‘荣’不是‘赢’。
……
六
村里有五百多棵集体所有的柿子树,采摘下来的柿子,集中到场院里,像一座小山。那时候我们柿子沟交通不便,柿子运不出去,不值钱,分配给社员,十斤柿子,抵一斤口粮。大多数柿子,晒了柿饼,少数的,塞进麦穰垛里捂着,去了涩味儿,寒冬腊月里,摸出一个来,放在井水里拔拔,嘬一口,透心儿凉。社员们拿着篓子、麻袋,排着队,等候分配。保管员司磅,宝田看账。
分柿子那天,正是个星期日。刮着秋风,天色鲜蓝。抬头往山沟里看,树树红叶,连成一片,沟里仿佛着了火。高大有站在社员队伍里,冰着方框脸,不理人。他穿着那件五冬六夏都不换的蓝制服褂子,磨破了的袖子上,沾着粉笔末子和墨水。他的衣领上别着四个直别针,衣兜里插着一支钢笔,一支圆珠笔。我们听说他把当年在河边上赠送给小扁的那支金星牌钢笔要了回来。这人,狗一样,拉出来的,再吃下去,哪里还算个男人!听说宝田赠送了一支英雄牌金笔给小扁。宝田翻着账簿,高声喊叫:“高贵香家,一千六百八十二斤——”
我们将装满柿子的大筐抬到磅盘上。保管员拨弄着磅上的刻度游标,报数:“第一磅,二百六十五斤——”
我们把柿子筐抬到一边,倒在地上,柿子满地滚。高贵香的女儿小青用脚往里踢着柿子,对着匆匆走来的高贵香,哭咧咧地说:“娘,你怎么才来呢?分这么多柿子,怎么办呢?”
“傻孩子,东西还怕多吗?有柿饼吃着,就饿不死人。”
“娘,是‘人’不是‘银’!”小青说。
“你要再敢撇腔拿调我就撕烂你的嘴!”高贵香用食指戳着小青的额头,凶巴巴地说,“什么是‘人’不是‘银’,说了半辈子话,突然就不会说了?”
“是‘然’不是‘严’……”小青胆怯地嗫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