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青,竟然喝了农药死了。死后浑身青紫,嘴巴微张,大睁着眼睛。真是可惜,真是可怜,真是可怕。我们村子,喝农药死去的女人,十几年里,累计有十几个,但从来没有孩子自杀过。小青的死,全村震动,外村也知道了。村里的人差不多都去看过,外村也有来看的。
小扁去看小青,高大有手持拐棍,拦着门不让进。陪小扁一起去的小丘,把高大有连同他手中的拐棍一起抱起来——他的力气可真大——像抱一麻袋柿子一样,抱到很远的地方,往地上一蹾,说:“您在这里歇会儿吧。”
小青被平放在院子里一棵粗大的柿子树下,身下垫着一块塑料布。半张着的嘴巴里,散发出刺鼻的农药味儿。从明显短了的衣袖里,伸出那两双手指长长的手。手腕上,用蓝色的墨水画着一只手表。
小扁先是站着哭,然后是蹲着哭,最后是伏在小青身上哭。
小青的娘高贵香,看到小扁来了,先是满怀敌意,大眼珠子,直愣愣地,仿佛要往外喷火星子。看到小扁哭得伤疼,她眼里的火就熄灭了,一腚坐在地上,双手轮番拍打着地面,哭。小青的爹,蹲在墙角,抱着头哭,声音尖细,像个小孩子。这是一个老实人,外号“木头”,平日里只知道闷着头干活,家里的事,一切都是老婆做主。
小丘蹲在小青身边,握着小青那只画着手表的手,眉头紧蹙,连连叹息。他劝说小扁,但小扁不理他。过了一会儿,他从自己手腕上撸下那只亮晶晶的全钢十九钻上海牌手表,套在小青手腕上,说:“小扁,不要哭了,我们满足她的心愿。”
然后,他把小扁拉起来。
戴着手表的小青静静地躺在灿烂的夕阳里。表针哒哒地响着,众人仔细聆听。天气很凉,我们一阵阵地发抖。一片片红色的柿树叶子,无声无息地落下来,浮浮游游地落下来,有的落在小青身上,有的落在小青身旁。
小丘的举动,引起了轩然大波。我们估计,那个晚上,村子里的家家户户,都在议论这件事。有的人,在夸奖小丘的义气,一块那样的手表,在那个时代,可不是一件小礼物。价值一百二十五元,一家人拼着命干一年,也不一定能挣到这么多钱。问题还不仅仅是钱,那样的手表,是紧俏商品,要凭票供应。也有的人,对小丘的举动,胡乱猜想,说他是做给小扁看的,说他是一时冲动,回去后,肯定要后悔。也有人说,这样贵重的东西,难道要埋到地下?如果埋到地下,小青的墓,除非日夜有人看守,否则,盗墓贼还不得成群结队?也有人说,高贵香那个财迷,决不舍得让小青戴着手表下葬……议论纷纷,人人操心。小丘的举动,其实也给高贵香家出了一个难题。埋下去吧,小青的尸身难得安息,不埋下去吧,人家小丘的意图那样明显,就是为了满足孩子那点愿望的嘛。
第三天,书记到了高贵香家,坐在院子里。他的身后,是一具刷成红色的小棺材。小青躺在棺材里,脸上蒙着一张白纸,身上盖着一条红花布的小被子。书记先让陈国忠去把小扁叫来,然后又让民兵连长刘顺,去河滩上把小丘叫来。书记阴沉着脸,不说话。小扁来了,问书记,书记不回答。小丘来了,神情冷傲。书记冷冷地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似乎是针尖对着麦芒,谁也不让谁。争斗了一会儿,书记的目光先弱下来,侧着脸问:“您就是丘队长?”
“叫我小丘好了,”小丘冷淡地说,“请问您找我来有什么事?我正在工作,很忙。”
“也没有什么事,”书记用一根柴棍挑着从小青手腕上褪下来的表,说,“希望您把这个玩意儿拿走。”
小丘刚想辨白,书记打断了他的话,说:“你什么也不要说,说了我也不听,小青是我们村的孩子,我是这个村子的书记,你不要来搀和我们的事。”
书记把手表连同柴棍扔到小丘脚前,说:“你们要在河滩上钻探,这是国家的事,我们不敢阻拦,但我们这个村子,闺女媳妇很多,我这个书记,有责任保护他们。希望你们,不要到我们村子里来胡串串,败坏了我们的风俗!”
小丘满脸通红,很是尴尬,看了小扁一眼,似乎要寻求帮助。小扁低着头,不说话。小丘弯腰捡起手表,嘴唇乱哆嗦,似乎要说话,但终究没说出什么,然后就走了。
“有几个臭钱,显摆什么?”书记盯着小丘的背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