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抬着筏子,往上游走。走到了与小扁家的房子遥遥相对的地方,看到对岸许多人往这边招手。有人大声喊叫:“小扁——小扁——”
似乎是宝田的声音。
“回去吧——回去吧——”小扁招着手喊叫。
我们停下脚步,说:“小扁,再见。”
小扁背着行李上了路,说:“也许,我毕了业,就回村来教书呢。”
“你可千万不要回来。”我们说。
四
小扁临近毕业时,兴起了“社来社去”,说是新生事物,和“资产阶级法权”彻底决裂。有一些大学和中专生,毕业后主动放弃吃商品粮的机会,回原籍当农民,挣工分吃饭。觉悟不高的,还是等着国家分配,拿工资,吃商品粮。小扁觉悟高,选择了回乡。我们听到这个消息,连连顿牙,替她惋惜,如果是自己的妹妹,就抽她两个大耳刮子,可她不是我们的妹妹,抽不得。这个小扁,是不是脑子出了毛病?许多人,包括我们,做梦都想着逃出这山沟旮旯,可她好不容易逃出去,竟然又自愿回来了。光荣是光荣,报纸上宣传过,大喇叭里吆喝过,回来的时候,公社的吉普车送到桥头。公社教育组长,将一朵纸扎的大红花,戴在她的胸前。我们村书记,带着一个吹唢呐的,一个吹笙的,一个敲锣的,列队在桥头上迎接。吹奏着当时最流行的抒情歌曲《见到你们总觉得格外亲》,怀念亲人解放军的。我们村对解放军感情深,解放军卖给我们那匹退役骡子,又温顺又能干,大人小孩都喜欢。即便是这样的好曲子,被唢呐一吹,呜呜咽咽的,走了调,再加上那破锣声声,不是喜庆味儿,倒像是我们想象中的,古代处斩犯人时的伴奏。
安排小扁到村子里初级小学教书。学校基本上还是老样子,一间教室,二十多个学生,分三个班级。老师还是高大有一人,小扁来了,变成了两个。陈国忠还在履行着贫下中农管理学校的职责,贫农带(代)表,负责打钟,带着他的狗。狗有点老了,喜欢趴在学校窗前睡觉。
小扁走马上任第一课,是件大事。教室爆满,连那些平日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捣蛋鬼也来了。书记来了。宝田来了。宝田新近纳了新,当着会计,还兼任着团支部书记,人称“小书记”。学生家长也来了。小扁的爹娘也来了。教室里根本盛不下,就挤在门口。我们趴在窗外,从窗户棂子空隙往里张望。陈国忠满脸红光,嘴巴里散着酒气,摇摇晃晃,在教室前面的空场上转圈子,两条腿,左撇右拖,脚尖划地,留下了数不清的道道。大黄狗跟在他身后,低垂着头,看上去是在勉力支撑。他转悠着,不时地把挂在腰带上的马蹄表拿起来观看。有人说:“陈瘸子,敲钟吧!”“呸!”陈国忠对着那人啐了一口唾沫,狗也有气无力地叫了三声,说,“还差三分钟!汪,汪,汪。”
陈国忠站在钟下,背靠着吊钟的松木杆子,稳定住身体,左手托着马蹄表,右手扯着钟绳,眼睛死盯着表盘,秒针的跑动声,似乎用大剪刀铰纸壳子,喀嚓喀嚓响。突然,表声听不见了,小河流水的哗哗声和黄鹂鸟披肝沥胆般的啼叫声从学校后边涌过来,像浪潮似的。黄鹂在果实累累的柿子树上鸣叫,像一块黄玉,镶嵌在层层叠叠的墨绿中。从教室旁边那两间新盖起来的小屋里,高大有在前,解小扁在后,相跟着走出来。相跟着走过来。高大有,头发花白,脸盘很大,但没有肉,高耸的颧骨和巨大的下颚骨,构成一个野蛮的方形。我们对他不感兴趣,我们感兴趣的是解小扁。解小扁,瓜子脸,杏子眼,糯米牙,菱角嘴,长睫毛,黑眉毛,马鬃发,变了发型,过去是两条短辫子,现在是一个偏分头,像个俊俏的小伙子。碎花红衬衣的下摆扎在黑裙子的腰里。脚上是白袜子,白色塑料凉鞋。她虽然和我们一样挣工分吃饭,但她已经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了。她跟着高大有往教室里走,神色很严肃。就在她的身体即将踏进教室门槛那一刹那,陈国忠拉动钟绳:“当、当……”
钟声让我们联想到:太上老君急急如敕令。
高大有站在讲台正中,开始讲话。小扁站在一边,侧耳恭听。我们原以为高大有讲那么三句五句的就该退到一边,让在山外受过高级教育、见过大世面的小扁开讲。谁知道,这老杂毛,滔滔不绝,从他二十年前教扫盲班开始,一桩桩,一件件,陈谷子,烂芝麻,没完没了,老母猪忘不了万年的糠,为自己摆功劳,说村子里的人,凡是认字的,都是他的学生,书记是他的学生,会计是他的学生,保管员也是他的学生,记工员也是他的学生。还说如果没有他,这个村子,就是一个文盲村。接着说他怎样艰苦,夜里借着月光批改作业。又说他待遇怎么低,挣的工分还不如陈国忠多。陈国忠在窗外低声骂:“孙子,跟我攀比?我家三代赤贫,你家是老中农,解放前家里养着一头大黑牛,农忙时还雇过短工,土改时没把你家划成富农,已经便宜了你,如果把你家划成富农,孙子,你还教书,教个大鸡巴去吧!”
高大有听不到陈国忠的话,只管随着自己的意愿讲,仿佛要借着这个机会,把积攒了二十年的苦水,一股脑儿的,全部倒出来。大家都厌烦了,孩子们抓耳挠腮,大人们,有的咳嗽,有的打哈欠。我们是来听小扁讲第一课的,谁愿意听你啰嗦?但高大有继续讲,两个嘴角上,各有一朵白沫。讲话时嘴角上带着白沫的人,都是废话篓子。高大有就是天下第一的废话篓子。当年我们跟着他学字时,烦他啰嗦,偷偷地给他起过一个外号,叫做“高大角猪”。官话里叫“公猪”或是“种猪”,在我们的土话里,就是“角猪”,为什么把高大有叫做高大角猪呢?难道他给母猪配种吗?难道有许多小猪是他的孩子吗?不,他不跟母猪交配,也没有小猪是他的孩子,我们只是看到,村子里那头角猪在交配时,嘴角上冒着白沫。高大有知道我们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外号,气得蹦高,拧我们的耳朵,揪我们的鼻子,扯我们的嘴巴,掐我们的脖子,撕我们的头发,那些日子里,我们受的,不是人罪。听听,他还在那里啰嗦,众人都歪过头去看书记。书记笑眯眯的,不动声色。书记真是有包涵,要不也当不了书记。“小书记”耐不住了,手指着高大有,喊:“哎哎哎!”高大有这才说:“同学们,从今天起,我们来了一个新老师,解小扁,解老师,八年前,她也是我的学生。尽管她师范毕业,但跟我一样,也是挣工分的,现在,请她给大家讲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