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有很不情愿地退到一侧,小扁站在讲台正中,用字正腔圆、非常标准的官话说:“同学们,从今天起,我用普通话讲课,你们也要用普通话回答我的问题……”
小扁的话刚刚开头,陈国忠在我们身后,把铁钟敲响:“当——当——当——”他一脸无奈,仿佛告诉我们,时间到了,该下课了,贫农带(代)表,铁面无私。
五
小扁推广普通话,搞得轰轰烈烈。村子里几乎每个角落,都能听到孩子们用幼稚的嗓子,喊叫普通话。孩子们都喜欢小扁,并不仅仅是因为小扁漂亮。有一个女人问自己的儿子:“俺问你红卫,你们那个解老师教得好不好?”红卫把流出来的鼻涕猛地吸进去,大声说:“不是‘横’卫,是‘红’卫,不是解老‘斯’,是解老‘师’!”那女人说:“啊呀,嗵鼻涕的孩子,也撇起来了!解老师教得好吗?”“好!”“是高老师好,还是解老师好?”“解老师好。”“解老师哪里好?”“解老师会讲普通话。”“还有呢?”“解老师身上有股好味。”“什么味儿?”“反正是好味儿。”“你们解老师撇腔拿调,听着让人牙碜呢。”“是‘人’不是‘银’,是‘碜’不是‘涔’!”红卫怒冲冲地纠正着母亲的错误。“哎哟,‘荞麦地里打死人啦!’”女人大声说。“是‘麦’不是‘妹’!”红卫说。
小扁对我们说:“其实,我们柿子沟的口音,与普通话很接近。我们把r混到了y里,我们把sh,混到了s里,我们把zh混到了z里,我们把ong混到了eng和ing里,只要把这些音纠正过来,再把调值读准,我们的话,就基本上是普通话了。”
小扁对我们说这些,无疑是对牛弹琴。我们哪里还顾得上这个,再说,老大不小的了,再撇腔拿调,怎么好意思开口?最主要的是,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又有什么用处?但我们也承认,小扁说普通话时,的确是神采飞扬,格外美丽。小扁曾经想让我们跟着她学说普通话,我们都笑。我们说,小扁,不是我们不想学,主要是我们上了年纪,舌头硬了,学不会了,再说,生产队里的牛和毛驴,听不懂普通话,如果我们学会了普通话,就无法使唤它们了。小扁也笑了,说,自然是用无可挑剔的普通话:“各位老同学,我跟你们不隔心。我知道‘荞麦地里打死人’的故事,知道我推广普通话会让人嘲笑,阻力很大。但这是我的志愿。我之所以决定‘社来社去’,就是想回来推广普通话,让我们村的人,将来走出山沟时,不再被人笑话。我刚到学校,一句普通话也不会,一开口,那些城里来的同学就捂着嘴笑,纷纷地学我说话的腔调,背地里说我,一开口就是一股山药蛋子味儿。我立志要学会普通话,买了一个半导体收音机,跟着中央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偷偷地学。半年后,学校里举办文艺活动,我上去朗诵诗歌,普通话非常标准。从此,同学们都对我格外尊重。我体会到,普通话,不仅仅是说话的腔调,还是人的身份,尊严!我要用普通话,改造我们的村子!”
听了小扁的话,我们不敢笑了。我们感到这的确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我们接着一起回忆了当年听四清工作组的那个傅春花用普通话演讲、宣读文件时带给我们的神圣感受,知道小扁正在干着的,也许是一件对于我们的村子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