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记,您说我吗?”陈国忠从河滩上的杨树林子里,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身后,跟着一条大黄狗,威武凶猛,有狮子相。
“我哪里敢说你?”书记笑着说,“您现在可是不得了,既是护林员,管着全村的树,又是管理学校的专职代表,管着全体学生和老师。我可不敢得罪你。”
“我这些职务,还不都是书记您从口袋里摸出来的?”陈国忠说,“不过,我可是尽职尽责,白天管理学校,夜晚在树林子里巡逻,”他指指那些树林,“您看看这些树,被我护的,都像大闺女一样滋润。”说着,到了河边,先看看小扁,眼睛像锥子,高声说,“行,有志气,有出息!解老扁能养出你这样一个闺女,真是个奇迹!”然后又看着老扁,说,“老扁,听说光大前门烟就散了两条?就没想着给咱留两根?你可别拿着豆包不当干粮,连书记都敬我三分呢!”
“哪里止三分?”书记笑着说,“敬你十分呢。”
老扁嘿嘿地笑着,慌忙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皱皱巴巴的烟,刚想往外抽,陈国忠一把夺过去,大咧咧地说:
“这么小气干啥?闺女都考上中专了,过两年,大把的工资,给你往回挣,你就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吧。”
陈国忠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摇摇摆摆,脚尖在地上划道道。村里小孩调皮,跟在背后学他走路的样子。那条跟他形影不离名叫小花的大黄狗一旦发现这种情况,就箭一般扑上去,在那些仓皇逃蹿的孩子屁股上或是腿肚子上咬一口,然后回来,对着主人摇尾巴。被咬了的孩子,回家也不敢说。家长知道了,也不敢去找他。他是残疾人,光棍一条,怕谁?他家成分好,上溯三代,都是赤贫,怕谁?他原来是专职护林员,兴起来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后,上边要村里派一个贫农代表脱产驻校,村里舍不得拿出一个劳力来,就让他兼任驻校代表。管理学校,总得找点事做。他从高大有床头上把那个马蹄表拿来,挂在自己腰带上。他说,我是贫农,腰带上挂着表,这就叫贫农带(代)表。掌握时间,负责敲钟。上课钟:“当——”下课钟:“当——当——当——”他敲钟,学生们都爱听。高大有很反感他,但也没有办法。贫农带(代)表,最高领导,毛主席给他的权威,何况,把钟敲得这样好。
宝田提着酒跑来,书记接过酒瓶子,摇摇,举到高处,对着太阳看。瓶子里泛起无数的小泡泡,浮浮悠悠。“这可是正儿八经的高粱烧。”书记说着,歪嘴,咬开瓶盖,仰起脖子,喝了一口,“味道真是不错!”笑着对陈国忠说,“陈大代表,这瓶酒本来是给你留的,但今天,就先给这些小伙子喝了吧,他们要下水,冰了腿,落下残疾,村子里两个好差事,都被你占了,无法安排对不对?”
“知道您绕着圈子骂我呢,”陈国忠说,“反正大家伙都听着了,你亲口说的,欠着我一瓶酒。”
“来吧,年轻人,每人喝几口,再用酒搓搓肚脐。”书记说。
我们接过酒瓶,轮流着,喝了一圈,又喝了一圈,然后又是一圈。真是好酒,喝到肚里,浑身发热。三圈轮过,下去了大半瓶。书记抢回酒瓶,说:“你们八辈子没捞到酒喝了吧?酒鬼。”
书记让我们把双手张开,往我们手里各倒了一些酒,命令我们往肚脐上搓。书记说:“人受寒,凉气都是从肚脐里进去的,只要用酒搓了肚脐,在冰水里泡一上午也不会有事的,这个,我有经验,当年,给解放军运送军粮,冰天雪地——算了,不说了,你们下河吧。”
宝田扶持着小扁坐进笸箩。为了保险,她把铺盖卷儿,放在怀里抱着。我们两个在前,两个在后,前面的拉,后边的推,将筏子弄进河水。水流湍急,筏子飞快地往下游漂去。我们手扶着葫芦,顺着劲儿,将筏子往河道中央送。“回去吧!”小扁对着河边的人招着手,喊叫。许多人,沿着河边,踩着碎石和淤泥,往前跑动。小扁的娘,在最后边,吃力地挪动着小脚,摇摇摆摆地跑,一边跑,一边举起衣袖擦眼睛。
筏子进了中流,许多从上游冲下来的庄稼秸秆,有玉米,有棉花,还有一些纠缠成团的红薯蔓儿,从我们身边漂过去。我们格外小心,生怕河水溅入笸箩。小扁一手揽着铺盖,一手紧紧地抓着笸箩的边缘,看样子有些紧张。我们说:“小扁,别怕。”小扁说:“有你们,我怕什么?”就这样渡过了中流。就这样到了对岸。我们把筏子拖到河滩上,两个人先把她的行李拿上来,两个人扶持着她下筏子。小扁感动地说:“老同学们,辛苦了。”
“应该的,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