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歪头瞧瞧我,凄然一笑,说:“要是咱俩做朋友,人家会怎么说?我这儿接生,你那儿送死。”
我也笑了:“我们那儿都说,我们跟医院是关系户儿,是流水作业线。你们是上手儿工序,我们是下手儿工序。”
后来我说:“你接生,我送死,咱俩把住了一个生命的两头儿。人,刚一降生都是平等的,死了也是平等的。其实,咱俩的工作,是最尊重人本身价值的工作。”
她忽然哭了,不断地流着泪,说:“我心里乱得很,乱得很。为什么让我碰上你,为什么碰上你。”她抽抽噎噎地说:“你骗骗我吧,你就说你是诗人。你不真是写诗的吗?你不真的发表了好多诗吗?”
“可我是给死人美容的殡殓工。我不能骗你。这工作和写诗不矛盾,诗人和殡殓工的价值没有差别,没有。”我一把抓住她的肩头,激动地说:“你想想再决定吧,我不会怨你。”
我走了,夕阳把我的影子照在地上,又细又长。我当时想,诗人是我的影子,殡殓工才是我自己。可我的影子比我自己在人们眼里更有价值。您把尸体戳在地上,阳光下它也有影子,还兴许挺威武,直挺挺一条好汉。可它已经没有生命了。没生命的影子会换来人们的赞叹,我这有生命的实体,则让人心烦意乱。您说,这是为什么?观念?对,观念。对谁都没好处的观念,可谁都在维护它。不信,您就去站在街头来个民意抽样儿测验。问:“一位美丽的女医生可不可以嫁给一个烧死人的工人?”回答不行的,准占百分之九十以上。要不,咱俩这打回赌。
春天过去了,夏天紧跟脚儿到来。一眨眼儿,人们到香山去看红叶了。
苇雪约我去香山。
我们站在鬼见愁峰顶,望着脚下一片红叶的海浪,她又犯了愁。
她叹口气:“为什么你不是干别的工作的?我不是嫌贫爱富的人。我不一定非得找大学生做朋友,浅薄的大学生不如一个精神境界丰富的工人。可你,死人的美容师……”
“差点儿,是吧?”
“总不是那么顺心,想起来。”
我不说话,也无话可说。风吹着脚下的红叶,飒飒地响。呆了半天,我说:
“瞧这些山,这些树。我们死了,它们还在。可它们也有新陈代谢,天天儿有生和死的转化。”
“你的哲学还不少呢。”她叹口气。
“咱们分开吧!”我说,“别再见面儿了。”
“不,不不!”她高声说,“我受不了。你不会给我鼓鼓劲儿吗?为什么让我一个人面对社会的舆论?你为什么不说话?不进攻?你这不是自私吗?”
我的脑袋“嗡”一声胀大了。她爱我,没错儿。可她在社会舆论前快有点儿吃不住劲儿了。她说得对,让她一个人单枪匹马地斗,我这个男子汉不出头,这是自私,这是坐享其成,这是等着姑娘把爱情捧给我。不,爱情是双方的。要得到它,就得去争取,在反对派面前把它夺过来,只要它是正当的。
我一把搂住她,激动地说:
“我爱你。世界上没有人能代替你。我的工作是和死人打交道,可我不是死人。我是一个比任何一个活人都不缺少热情和活力的人。我不让别人拉走你。我会给你幸福。我挣的钱少,可幸福不在钱多少。你看着我,苇雪。我的胸脯能保护你。”
她一下子投到我怀里,满脸是泪,说:“我爱你。我嫁给你,让接生的嫁给送死的,组织一个生死之间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