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大折腾那会儿,火葬场整天运来些整死的,冤死的,横死的。老爷子一律善待。照旧给他们洗净了脸面,擦掉了在这边儿得到的不公平的痕迹。不是没人干涉呀!有时候,瘟神一样的活着的主儿,斥挞他:
“老家伙,你有阶级立场没有?”
老爷子翻翻眼皮,细声细气地告诉他:
“别嚷嚷,他魂儿还没走。嚷急了,他老跟着你,白天晚上缠着你,你乐意?再说,这是我们的工作,有我们工作的制度跟要求。要不,劳驾您了,您自个儿把这位搭到炉子里头。何苦呢?您要到了这份儿上,也这么大花脸儿地过去?”
我不知道你们作家怎么看我们老爷子这种人,他算不算善良?算不尊心灵美?值不值当写?
还有一回,老爷子跟一个当时挺有名的笔杆子辩论。那位理论家是来监督烧一位屈死的“老机会主义者”的。
老爷子说:“人跟尸首没多大的区别,也就是一口气儿。可,没气儿的活人和有气儿的尸首,多了去啦,数也数不清。”
这句话噎倒了那位理论家,下命令让我们场头儿调查老爷子的三代。场头儿一跺脚,说:
“嗨,三代子殡殓工,揪出来也还是烧死人。甭查了。”
这就是当时的“革命”。连老爷子这哲理也打不倒。您说不是吗?看看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和将要去的那个世界,您难道不觉得老爷子说的是真理?那边儿,有许多永远活着的死者,这边儿,已经死了的活人,也不在少数。
我自己?没什么好谈的。
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学。我爸爸说:
“还干我这行儿吧。现在单位里缺年青人,谁都不愿意来。再这么下去,死者该摞成架啦。社会主义呀,总不能活着的时候儿挺痛快,死了,挨个儿排长队吧?咱这儿不是银行储蓄所,专门存尸首。早点儿把他们送走,死的活的,两心安呐。去吧,小子。这不是没出息的活儿。你是团员,带个头儿。”
我那时候儿思想斗争挺激烈,心里头难受。我有个女朋友,初中毕业生,收破烂儿的。她长得漂亮、水灵,脸上老是带着笑。我也说一句洋话,显著自己也高雅一点儿吧,这会儿时兴这个。我那女朋友的笑脸儿,挺像达芬奇画的《蒙娜丽萨》,是一种所谓永恒的神秘的微笑。我们俩从小儿在一起,感情自然是非常之好。我们虽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眉梢眼角所透出来的那点儿意思,是彼此都清楚的。我爱她,她也喜欢我。您打年轻时候过过,您知道初恋的滋味儿。火烧火燎,那是淡而无味的形容词儿。又苦又甜,我才觉着合乎实际。心里头老是坠着什么东西,巴不得看见她的身影儿,听见她的脚步声儿,愿意老是在小风儿和细雨里头跟她悄没声儿地走哇,走。心里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可见到她,却只有沉默,只有瞪着眼,不错眼珠儿地傻瞧着她的份儿。有一首日本歌曲叫《海滨》,说:“想起青梅竹马,我心绪更惆怅。”哎,惆怅,这话对。您想,有这么一位老是让我惆怅的温存漂亮的女朋友,我的心能平静吗?可我相信她,相信她不是那种势利眼的姑娘。相信她懂得人总要死,在去往另一个世界的关口上,总得有人把死者的脸面收拾得更安详更受看一点儿,总得有人把他们运出活人的国境。她也会有这一天,她不会瞧不起那些在她最后的时候帮助她净化的朋友。所以,我下了决心,在爱情和工作的选择上,我把工作放在了第一位,而且相信爱情和烧死人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可是,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