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到底来了。坐,您坐。喝茶,早就沏得了,正酽,您能上我们这儿来聊聊,可真不易。没有一位作家肯上我们这儿来体验生活。提起我们这单位,人家头皮子发麻:火葬场。这是一。二来呢,人家都觉着我们这儿没生活,净“死活”。我们这帮子大俗人入不了文学跟艺术的殿堂。好像小说里一写上我们,我们浑身的尸首味儿就会把百花儿都熏蔫了,把艺术之神吓跑了,连她的琴也扔在我们那焚尸炉里。他们觉着我们这儿是庸人俗事,跟生活的洪流不沾边儿,合著我们跟死神是哥们儿。他们老写医院,老写医生——我并不反对写这个,可是,我们跟医院是流水作业呀,他们治不了的就往我们这儿送。凭什么就把医院歌颂得神圣得不得了,把我们这儿贬得一钱不值呢?说我们的生活跟哲理无缘,倘或没了哲理,文学艺术就没了灵魂,是,这话不错。可说这话的大爷糊涂哇,生与死,从来就透着神秘,所有的宗教都跟阴间、来世相联系着。宗教是不是哲学?火葬场里头会没有哲理?他是纯粹的外行。说透点儿吧,这些个人是瞧不上我们,觉着我们整天跟死人打交道,和死人也就差不多。旧社会把我们叫“忤作”,下九流的最末一流。这思想,到今儿也还有普遍性。虽说,每位作家,早晚吧,也得成了我们的“业务”,可这会儿,他们老觉着离我们越远越好。其实呢,我们接待过的作家、艺术家多了去啦,那边儿,足可以成立一个电影制片厂、乐团、歌舞团、话剧团,外带成立一个挺大的作家协会,绝不比这边儿的质量差多少,您信不信?
您来了,好。我们知道,您也差一点儿干了我们这行。甭瞪眼,我们也会打听。上回,我们跟您差一点儿进去工作的那个火葬场交流经验,怎么搞好团的工作——我们这儿也有青年:男的、女的,都有;也有知识分子,虽说程度不高,可高中毕业生也有一批。我就是高中毕业。——那个兄弟单位指着您的名儿问我们:“知道谁谁谁不?”“知道”。“他差点儿进我们这儿工作,宣传火葬的好处。人家这会儿是作家啦!”我知道,那会儿您正走背字儿。可从火葬场里成长起几位作家、诗人、画家、音乐家、科学家,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干嘛总那么踩乎我们呢?您说是不?
哟,说了这么多废话,还没到正题儿上。您是想问问我,我的家,我爱人这些个事,对吧?
打哪儿说起呢?
先说我父亲吧。老爷子伺候了一辈子死人。他从来没闹过情绪。他老说:
“人生一世,到了儿都有这么一回。善待别人,等于善待自己。活着的时候儿,人有王公卿侯、杠户、叫花子之分;一闭眼,大家伙儿可就平等啦。那边儿,不兴耀武扬威。倘或有那路人死心不死的主儿,还想爬在人上头,那边儿有咱们的革命家,高台儿上一站,集合个成千上万的部下那是保险的事儿,闹个革命,建个平等的社会,比这边儿容易得多。”
您听,老爷子这话,有没有哲理,有没有幻想,有没有诗意?
他老还常说:“咱们善待死者,就是让活着的人,心里头得到份儿安慰,好更踏实地干自己的事由儿。咱这也是为国为民出力。”
这叫没有觉悟?自然,他也有点儿迷信。他临死的时候儿,也是由我们这儿过的境——对我们说:“甭难过,人死如灯灭。我在那边儿朋友多。别看我这会儿一个人先过去,到那边儿朋友们你帮一把,我帮一把,我这灯就又点着啦。”老爷子是笑眯滋儿地过去的。
他有什么不安心的?他没有理亏之事。逢到火化之前,他看到哪位死者身上穿得过于地讲究了,戴着顶好的手表、钢笔唔的,他就劝死者的家属:
“留下他外头穿的这好衣裳吧,那边儿不冷,也不讲究穿戴。还有这手表、钢笔,也留下。那边儿用不着,都是自动地报时,用打字机写文章。您留下呢,一来是个纪念,二来能派上个用场。烧,也是白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