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老人的那点儿自我刚强劲儿。我不能驳老太太的话,我照她的吩咐,去给二丫儿贺喜。
那婚礼,场面不大,可有气派。连每位来宾都像是外国赛美会上的竞选者。这么说吧,身高不足一米七五,脸上有个浅麻子,绿豆眼儿,耷拉眉毛的,甭打算去贺礼,没资格。我一进去,新娘二丫儿——我就叫她小名儿吧,叫她大号她会不乐意的——就笑眯眯儿地把我介绍给她那老六。这位是膀大腰圆、浓眉大眼头发老长的当今骑士。新郎抓住我的手,用脑腔共鸣音,跟拔高音儿似地问我:“噢,朋友,您在哪个团工作?”
我一愣,心想,我又不是当兵的,干嘛非在团队里工作?啊,他指的是文艺团体,这在他眼里八成儿是最崇高的职业。
“他是写诗的。”二丫儿赶紧说。
“噢,诗人。”新郎说。
“不,我不是诗人”,我说:“我是火葬场的工人,烧死人的。”
“真的?”那新郎一愣,抽回他的手。
“对,天天儿跟尸首打交道。”我说,故意漫不经心地,“其实呢,人人都跟尸首打交道,呆会儿端上来的鸡鸭鱼肉,全是动物的尸首做的。再见,祝你们幸福。”
我走了,诚心让他们看着各种美味佳肴反胃去。我这算不算给人家添心烦?
二丫儿说我是写诗的,也不全是瞎话。写诗写歌词儿是我的业余爱好。自然,我不写火化工人之歌,虽说我们的工作挺有意义,可真要形象化地写出尸首怎么在炉子里化为一杯骨灰,那景象瞧着也挺让人不是滋味儿。描写我们怎么给死人美容?诗里头还没见过,这兴许是禁区。我们工作在打发死人的场所,可我们歌颂生活,歌颂春天,歌颂活泼泼的世界,暖烘烘的阳光。就连一棵小草儿,一朵小小的矢车菊,我也歌颂。我每天看见眼泪,看见黑纱,看见白花,看见庄严的死,肃穆的悲哀。可我不写这个,我写欢乐,写笑容,写孩子怎么在草地上学步,情人们怎么在树下拥抱。我写爱情,写婴儿,写母亲,写一代又一代死亡不能阻挡的生命。
我们组织全场的青年工人,学写诗,画画儿,雕塑、养花儿、作曲、弹琴、下棋,自然也打球、游泳。我们那儿是人体在世界上消失的最后一道关口,可我们要打扮得像是人来到世界的第一扇门窗。我们这儿是生死之间的国界线。倘或真的相信那边也是个世界,那么,在这边儿的死,便是在那边生。当然,这是唯心主义,压根儿就没有一个地狱或天堂。可是,仔细琢磨吧,对于活人来说,生或死,都是个谜一样让人又怕又感兴趣的题目。世界上本没有这个张三李四,也不怎么的,他或她忽然有知觉了,有生命了,降到人间;活得好好儿的,又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没知觉了,就变成无生物了,就死了。多少代的哲学家,文学家琢磨这事儿。生与死是文学写不完的题材,可从来不写我们这使有形的身体化为无形的仪仗队,愣说我们是庸人俗事,您说怪不怪。
您来我们这儿的时候儿想到过吗?我们这儿简直是座公园儿?我们每天跟死亡打交道,可我们团支部要让所有的青年珍重生活的价值。我们要让活着的人送走死者,鼓起更大的勇气活下去。起码吧,我们这儿不能让人讨厌,想到从这儿走出人世的海关,也觉得是最后的安慰。
我说这个没有动员您再到这儿工作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们这儿跟一切单位一样,都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不愿让别人瞧不起。